第四十章 仙人板板
“你的主人呢?” 柔克珊娜沒有得到回答,她不明白此刻時旭東的沉默是因為為什么,只是模模糊糊隱隱覺得有些奇怪。 她繼續(xù)說道:“你主人托耶耶買的弓買到了,你幫他拿回去吧。照他說的,是火尋人的弓……” “……弓?” “是呢,火尋人的弓是天底下最好的弓,也是最難拿到的弓。耶耶說他行商幾十年,只摸到過這一把。要不是你主人先給了三倍的錢,才不會給他留到現(xiàn)在。” 柔克珊娜忽然住了嘴。 說到了弓,她這才注意到時旭東背后的那把長弓,似乎是用了很長時間,弓弦有些松弛。 順著那把長弓尖稍,正在慢慢往下淌著血。就在時旭東停留駐足的這一小會兒,已經(jīng)在他腳后跟積了小小一灘。 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到底是什么血、誰的血,就聽到背后傳來細(xì)微的聲響。循聲看去,隔著鏤空磚石照壁,隱隱能看到一個伏在血泊里面的身影。 柔克珊娜短促地“啊”了一聲,一下轉(zhuǎn)頭重新看向時旭東,驚恐無比:“你殺人了?!” 對柔克珊娜的驚惶質(zhì)詢不置一詞。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眼里是一種讓人害怕的執(zhí)著:“他要送給我的弓,是嗎?” 不需要回答,他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那個答案能咂摸出多少甜,就能讓人感覺到多少苦。 時旭東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想臨走前沈青折給他的那個擁抱,短暫而溫暖。 還有元日那一天,他抱著青折在窗邊看雪,溫暖的被子把兩個人都裹住。沈青折湊過來親他,雪一般落在他的唇上,柔軟而冰冷。 他說,希望來年是個好年景。他祝他新年快樂。 明明應(yīng)該是很好的一年,他們還有了自己的小院,有了在長安的家。他能感覺到青折逐漸放下心防,重新生出一點愛人的勇氣。 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他的青折,那么好的青折……性情柔軟的貓貓,挑食的小貓,總是試探人底線,又總是會好好哄人。 他的愛人,他一生的夢。 為什么又一次這么快地離開了? 所以時旭東不敢相信那個消息,何況是越昶給出的。 越昶告訴他說,青折死了。因為生病。 然后他說,元日朝會那一箭,是他射出的。 沈青折把炭筆一擱,抽了張黃表紙給自己擦手:“還有什么嗎?” “還有給你算了個吉日下葬,現(xiàn)在估計也不用了……” 哥舒曜把信抄進(jìn)懷里,一抬眼就看見他用疊元寶的黃表紙擦手,感覺從尾椎骨一路麻上來——怎么能有人什么都不忌諱,還在自己棺材里呆得怡然自得的? 臭臉貓學(xué)以致用,覺得沈青折才神經(jīng)病。 哥舒曜決定給予他重?fù)簦骸拔易屧叫N窘o你那個都頭送的信?!?/br> “啊?” 哥舒曜趕忙補(bǔ)充道:“你不要誤會?!?/br> 他絕對不是為了支開情敵——呸什么情敵,現(xiàn)在是沈青折暗戀他! “我誤會個——”沈青折趕忙止住自己的臟話,“我誤會什么……等等,你到底干了一件人事兒嗎?!你這個……” 哥舒曜趕忙說:“說了罵我要直接點!” “你這個臭臉貓?!鄙蚯嗾壅Z氣平板地說完。 “這、這是愛稱嗎?” 沈青折捂住了自己的臉,很想哭。 不知道是因為前男友去跟老公說自己死了這件事太恐怖了,感覺沒辦法收場。還是純粹因為哥舒曜腦回路太清奇。 他吸了吸鼻子,繼續(xù)問:“還有嗎?” “還有!”陳介然的聲音和獨特的一重一輕的腳步聲響起,后面跟著的腳步格外輕。 然后他聽見噗通一聲,有人在棺材前面跪下了。 之后是一道熟悉的聲音,沈青折印象非常深刻,那是宦官特有的尖銳。 吐突承璀扶棺痛哭:“沈節(jié)度——” 沈青折撐著身子坐起來,扒著棺材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度——”吐突承璀一嗝,“呃!” 他雙目圓睜,面條一樣依著棺材滑了下去。 柔克珊娜帶著時旭東回東市的商棧取弓,他賃了輛驢車,還雇了兩個浮寄戶,把那個血人拖死狗一樣拖著,一路跟在后面。 柔克珊娜看看驢車背后拖著的人,又看看沉默的雇主,實在搞不懂他們大人在想什么。 “不能讓他留在那里,”時旭東說,“那是我和青折的家?!?/br> 柔克珊娜似懂非懂地點頭:“噢噢……” 他說完這句,又不說了,往兜里摸了摸,摸到了那張房契,在陽光下展開來。 沈青折,時旭東,并列著,挨得很緊。 他和青折的家。不能被別人弄臟了。青折愛干凈,他一定會不高興的。 “我要在你們商棧賃兩間房,”時旭東說,“三天,一間他住。” 柔克珊娜想了想:“商棧就只有兩間空房,一間是柴房?!?/br> 時旭東上次去買花種就摸了清楚,點頭:“柴房給他?!?/br> 粟特小女孩晃著滿頭小辮:“可你自己有小院啊?!?/br> 時旭東終于開口,聲音沙?。骸拔也荒芑厝??!?/br> “為什么?” 回到他們的小院里,到處都是沈青折的痕跡,就好像他還在身邊一樣。 時旭東受不了那樣。 他怕自己會一直沉溺在幻想里,幻想著他們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小院之中,不關(guān)心彼此之外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或者起碼他的貓貓可以好好地活著。 他們本應(yīng)該過上那樣的生活的。 如果不是那一箭。 “到了?!彼f。 吐突承覺得現(xiàn)在的狀況很熟悉,沈青折也覺得現(xiàn)在的情況很熟悉。 內(nèi)侍展開手中的圣旨,略掃了一眼,眼睛一點點睜大。 然后轉(zhuǎn)頭看向沈青折。 沈青折含著期待,還要假裝矜持:“……我當(dāng)宰相了嗎?” “這個……” 他干脆展開來,兩個人湊頭看了半天。 吐突承璀提醒他:“撕毀圣旨是死罪?!?/br> “我知道?!?/br> “抗旨也是死罪?!?/br> “我知道,”沈青折笑瞇瞇的,咬牙切齒,手扣著圣旨邊緣,“我日他仙人板板的小德?!?/br> 說完,把圣旨往吐突承璀的懷里一推,自己往棺材里一躺,自閉了。 耶耶找人給關(guān)在柴房的血人簡單清洗了一番,露出了本來面目。柔克珊娜覺得長得有點點像她們粟特人,高眉深目,濃墨重彩,她小心地伸手探了探鼻息——還好,是活的。 到了第二日上午,血人醒了。 柔克珊娜把餐盤端進(jìn)來,給他送朝食,發(fā)現(xiàn)他坐在矮榻邊發(fā)呆,長手長腳都蜷縮著。 湊近了,柔克珊娜聽見他呢喃著一個名字:“青折……” 是時郎主人的名字。 柔克珊娜小小的腦袋運轉(zhuǎn)不過來了。 他卻也沒有繼續(xù)念下去,慢慢抬起手,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臉,仿佛是笑,卻更像是在哭。 “我要跟耶耶出遠(yuǎn)門了,”柔克珊娜說,“以后就是其他人給你送飯——愛吃不吃?!?/br> 小女孩把餐盤往他面前一放,噔噔噔跑出去,還給他拴好了門。 她才不要管這些奇怪的大人呢!一千兩的飛票最要緊:時郎給了耶耶一大筆錢,拜托他們?nèi)ヒ惶宋鞔?,找一個叫張成罩的人,送個口信。 走出屋外,柔克珊娜忽然聽到一兩聲壓抑的嗚咽,越來越大,近于嚎啕。 她干脆捂住了耳朵。 屋內(nèi)的越昶佝僂起身子,從未如此狼狽,仿佛是上輩子沒有發(fā)作的暗疾隱創(chuàng)在此刻卷土重來,都化作了無意義的眼淚。 他的青折……被他害死了。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死亡可以這么讓人痛苦。他前世今生輩經(jīng)歷過許許多多死,從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人絕望成這樣。 明明不是第一次經(jīng)歷他的死亡??墒巧弦皇涝诖笱蟊税叮@一次就近在眼前。 他遙遙看見棺木里的慘白面容,哥舒曜旁邊說要擇吉日下葬,棺材沒有蓋,就那么曝露在日光下,里面的面孔慘白到了沒有血色。他想撲過去看看真假,希望只是在騙自己,可被李眸兒死死攔住。 “你不是要殺我們節(jié)度嗎?”李眸兒眼里盡是血絲,“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下毒了?!他為什么突然就倒了,你說?。 ?/br> 他想起來哥舒曜算的八字,是一個死人的八字,還有他卜的那一卦。越昶從不信命,卻在此刻感覺到了命運的恐怖。 時旭東背上了沈青折留給他的弓,踏出這間商棧。 火尋人,也就是花剌子模的弓箭以強(qiáng)力著稱,射程遠(yuǎn)而精準(zhǔn),穿透力強(qiáng),手上拿到的這把更是精品中的精品,去掉了浮夸的裝飾,只留下本質(zhì),殺傷力驚人。 三天,足夠讓他把從上到下涉及到這件事的人收拾干凈。還有一個曲環(huán),現(xiàn)在還在軍營里。 一個都逃不過。 事情完成之后,他就可以自殺。 之后就能見到青折了。 一定會再見到他的…… 沈青折足足自閉了兩天,自閉到哥舒曜都來慰問情況。 他覺得沈青折挺慘,情場官場都失意。 作為他的愛慕者,這么有品味一個人,哥舒曜于心不忍。 但推開棺材板,里面只靜靜躺著一張紙條:找時旭東去了,拜拜。 哥舒曜翻來覆去地看,也沒明白“拜拜”是什么意思,難道是作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