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前。

    袁初把發(fā)辮滾入手心，撩起耳畔的發(fā)，再系到腦后。

    這只是一面普通的鏡子，在鏡子前的人神色疏離而冰冷。

    鏡子對于相當多的人是邪物，尤其是在一個人鬼同路的世界。很多地區(qū)都開始禁止出售鏡子，就是怕靈異事件發(fā)生。

    袁初審視著鏡中的自己，他看到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但無論怎么樣，他都給自己扎了十幾年的頭發(fā)。再久遠之前，他不記得了。

    他是什么時候離開家的？

    從他有記憶起，似乎就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他的身邊只有洛文成，和其他人像紙皮一樣的幻影。他的記憶中有父母的痕跡嗎？似乎是有的，但不是太明顯。

    那好像是很久遠之前的記憶了。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起，徐杰偉的短消息發(fā)來：“初哥，今晚八點半，不見不散哦！”

    袁初垂眸，放下手，稍長的發(fā)已經(jīng)系好了一個發(fā)辮，其余的發(fā)散落在腦后。他身上依舊是簡單到甚至有些簡陋的單品。

    開車上路，薩朗波這幢大廈矗立在城市正中，難以從視線中剝離。

    人的蹤跡開始消失，鬼的蹤跡遍布馬路。從薩朗波中心蕩開的東西，像被風吹動的火苗，惹起喧囂刺耳的尖叫。有什么東西開始從地上扭曲地升起，像是層層疊疊的蟲，從開裂的地表處沸騰的血。

    袁初的耳邊開始響起尖叫。

    他手中握著的車把開始融化，變成血液，陸地上行走的人類開始快速地腐爛、表皮從身上剝離。警笛聲遍布城市，刺耳而喧囂。時間和空間開始反轉(zhuǎn)，一切都是那么突然而讓人錯愕，來不及反應。

    袁初沒來得及反應，愕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面前的所有忽然開始變得尤為陌生。地面開始扭曲，地表蜷起，有什么東西再次失控。

    地面開始開裂，劇烈地顛簸、晃動，幾乎要將袁初甩下一個無底深淵。袁初一瞬間只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有什么東西拖拽著他的衣領，往他生生地向地面下拉。

    “叮鈴鈴……”

    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鈴聲，袁初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手腕就被向上的力量扯住。

    香氣。

    一股淡淡的、不知怎么形容的香氣。只需要一秒，袁初的身體就被往上拉。那種失重感被強有力的力量而取代，下一秒，袁初就掉落到一個人懷里——說懷里也并不準確，畢竟摟住他的那個人比袁初要矮，甚至算得上身姿纖細。

    但就是這么一個人，能夠穩(wěn)而有力、也算是有巧勁地把他扯上來。

    袁初下意識地低頭，就見把他拉上來那個少年也在抬頭看著他。

    這個少年清秀的雙目里，沒有盈任何情緒。長發(fā)落下來，從少年的肩頸處滑落。他的服飾是雌雄莫辨的，此刻穿著的更像是門童一樣的紅肚兜加長喇叭褲，不同的是衣服布料上鑲嵌了相當多的鈴鐺，手腕上也掛著漂亮的玉器，整個人像是一個精致的陶瓷娃娃。

    那雙手看上去比袁初纖細許多，卻擁有難以解釋的力量。

    “……好久不見？”

    袁初試探著開口，卻看少年沒有回話，轉(zhuǎn)頭警惕著周圍。

    鬼。

    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鬼。

    就像是被搞碎的rou塊，腐爛著散發(fā)惡臭。沿著地面蟲子一樣席卷而來。

    神靈已死，人鬼同路。

    袁初看著這些rou塊和拉長了的黑影，只感覺到一陣窒息。在他視線范圍之內(nèi)只有鬼，都是鬼。

    這是真實的世界嗎？

    還是鬼的領域？

    這兩者，有什么區(qū)別嗎？

    少年扯著袁初的手腕，左手高高舉起攝魂鈴，搖動鈴聲，響起之后晃動。

    鬼的行蹤放緩了，這個世界的尖叫被清脆而悠揚的鈴聲覆蓋——至少在袁初耳中是這樣。澄澈的鈴聲暫時地撫慰了袁初焦躁不安的心情，即使他不去看，都知道他眼角眉梢處視線的碎尸塊移動的速度開始變慢。

    少年手中的鈴鐺聲音更為急促，鬼的勢力相當壓迫，一波接著一波。袁初再抬頭，薩朗波大廈依舊像一座塔，高高立在這個世界……

    不，不對。

    它是扭曲的。

    整個世界都是扭曲的，包括他自己都足以被這整個鬼域影響，只有少年身上紅艷艷的色彩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神色清冷，帶著空靈的攝魂鈴聲，赤著腳站在這個扭曲的世界。

    一個個青銅面具開始漂浮起，環(huán)繞在兩個人身邊，開始形成一個安全的領域。袁初心有余悸地看著腳邊巨大的地板的裂口，裂口下面就是幾乎要把他吞噬下去的萬丈深淵。

    更為猛烈的攻勢開始發(fā)起，天空上漂浮起骨骼制成的鳥，它們掛垂在骨架之間的內(nèi)臟落在地上，激起陣陣腐蝕的煙。

    昏黃而晦澀的世界讓人窒息。

    地面上不僅有血rou，更有一個個慘嚎著的人類。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掙扎著被腐爛的血rou組成的海吞噬，而他們自己也開始腐爛，血rou掉落在地上，所有的掙扎、痛苦，都實實在在地落入袁初眼中。

    世界在崩潰。

    有什么事情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只能重復，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復。

    有什么記憶，呼之欲出。

    “嗷！”

    袁初嗷地一聲，感覺自己的手心被狠狠掐了一下。而掐他的人無疑是高舉著攝魂鈴的少年。

    就是這一掐，短暫地喚回了袁初的理智。

    鬼的來勢洶洶，少年手上的攝魂鈴也越搖越快，但袁初聽著并不刺耳，更像是被鈴聲包裹在了某個寧靜而悠遠的空間之中，分外安心。

    少年的臉上也開始滲出汗水，往下滴落。他戴著青銅面具，汗水從臉頰滑落到脖頸。

    袁初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這個少年似乎也并不是什么情感都沒有，至少似乎仍然是一幅血rou之軀。而驅(qū)散這些鬼物已經(jīng)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

    即使袁初一直看著少年，被看著的人也不打算把視線從眼前移開，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薩朗波大廈的方向。

    那兒有鬼？

    不知不覺之中，袁初的手被少年的握緊。鬼的領域一點點消散，這個世界在一點點地恢復原來的模樣。

    開裂的地板無法復原，這個地方除了他和少年沒有其他的人。這個世界仍然殘留著鬼的痕跡，但已經(jīng)有什么在慢慢安穩(wěn)。

    袁初的視線，落在少年與他牢牢握緊的手上。

    “……”

    世界一時間變得相當靜默。

    “你說那兒……有鬼嗎？”

    袁初開口問道。

    少年搖搖頭，又點點頭，轉(zhuǎn)身向著袁初，指了指他的心臟。

    接著，他又指了指袁初的眼睛。

    他踮起腳，看著袁初的眼睛。

    他們的周圍仍然有鬼，有細碎的血腥味。

    四目對視，袁初只又聞到一股淺淡的香氣。少年的臉在眼前無限地放大，他睜著眼，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不知道什么。

    隔著一層厚厚的青銅面具，袁初也只能看見對方的眼睛。

    那也許并不是種香氣，而只是一種微妙的吸引力。像是攝魂鈴一般，攝人心魄。

    就像只要撞入這雙眸子，世界都會變得安靜。

    這雙眸子他曾經(jīng)也在其他地方見過。

    司徒易……

    不，不完全像。

    比起司徒易的清冷，這雙眸子更像是平靜如鏡的空曠。這更像是一種超脫于世俗之外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也遠離了這個世界。

    但正正好是這樣的雙眸，卻將袁初拉回了他自己的內(nèi)心，讓他在這雙眸子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這個少年似乎什么也沒說，又似乎在告訴他那個答案。

    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卻并沒有碰上。

    袁初的心也在一點點地重新安定下來。

    這個世界的鬼逐漸散去，一切都在一點點恢復正常。

    路上剩下個坑，小電驢是徹底報廢了。如果不是這個少年出手相助，袁初會跟著小電驢一起掉下無底深淵。

    這次的一切，比起鬼，更像一個天災。

    而上次的天災后的波動帶來的副作用，同樣是少年出手消除。

    這個世界的鬼消失之后，少年急速地后退，一個騰空，自身便開始點燃。

    一個轉(zhuǎn)眼，少年幻化成符咒燃盡后的灰，落入空中消散，只留下袁初一人站在空蕩蕩的開裂的街道上。

    那個人依舊沒有留下甚至是一個名字。

    袁初嘆了口氣，打開手機看時間，還來得及去宴會。

    不過他打算先給自己的同事報個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