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侍女們——這是克萊因看到的最不像是女仆群體的女仆們。這些女仆中不乏小貴族們送來的自家的女兒，也有平民出身，容貌或者學(xué)業(yè)優(yōu)秀、有一技之長的人。

    而這之中，最為出色的，會成為這些侍女們的導(dǎo)師，以身作則定下規(guī)范，同時也為皇帝所倚重，與其說是侍女長，不如說是皇帝的女管家。

    這位優(yōu)秀的女性便是羅塞塔；她沒有姓氏，這是皇帝的規(guī)定。所有的女仆只有名字，沒有姓氏，也禁止在工作期間交換姓氏，防止女仆之間因為家庭出身而產(chǎn)生地位的攀比。

    “殿下，您起床了嗎？陛下囑咐我為您送來早餐?！?/br>
    羅塞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克萊因穿好衣服，揚聲道：“請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玩得十分滿足，幾位出色的廷臣也能夠互相體諒，并且可以坐下來商議宴會的其他準(zhǔn)備了。但是這一切和被cao腫了后xue，第二天只能吃流食的皇太子殿下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一覺醒來，身邊自然沒有皇帝的身影。狄倫笑瞇瞇地給了他一只據(jù)說是可以治愈傷口并且“會讓后面更加緊致”的史萊姆。生物治療效果不錯，三天后皇太子殿下就可以正常進食了，并且還能偷偷摸摸地在皇帝離開后在皇帝的臥室里隨意走一走。

    既然已經(jīng)恢復(fù)了，也沒有理由再留宿在皇帝的臥室中。他今天一天依舊留在皇帝的臥室中，不能出門，好在皇帝寬敞的臥室中還有一個書架，上面的書足可以幫他打發(fā)時間。一直到晚上，天光開始昏暗，黃昏的光芒照亮?xí)摃r，他才驚覺一天已經(jīng)過去。

    “殿下，陛下很快會回來用餐，還請您稍作休息?！蓖饷娴氖膛瞄T，輕柔地提醒他?？巳R因一邊應(yīng)下，一邊將書放回書架中。他剛要離開，視線便被皇帝的辦公桌所吸引。

    一個破舊的硬殼本，還有一支鉛筆。

    這些天皇帝在他醒著的時候，有時候會寫寫畫畫……是在畫什么？出于好奇心，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翻開了本子。白紙本的第一頁中，就畫著兩枚戒指，一上一下搭在一起，從筆法看來已經(jīng)很是老練了。

    下一頁是一頭耕牛和它身后的犁，有一雙手推著犁，看得出來正在前進。這原來是皇帝的素描本？真是難得看出來他還有這種愛好?？巳R因完全忘記了警惕，繼續(xù)往后翻看。

    建筑物前牽手的母子、皸裂的手捧著帶泥土的土豆、恢宏建筑上的殘缺的神像，鄉(xiāng)村中潺潺的流水，獵槍旁邊的松雞羽毛……

    每張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鉛筆的筆觸也越來越清晰，形狀的勾勒也越來越簡潔，他甚至看到了公爵的臉躍然紙上，帶著一絲溫柔，向下注視。他毫無心理準(zhǔn)備地翻開下一頁，很快就愣在原地。

    那是誰在公爵膝蓋上的自己，臉上仿佛是被畫上去了一些紅暈，披著毯子疲憊地睡著了，脖頸上的項圈前的寶石被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畫了自己……在打獵那天的晚上，火堆對面的他，畫了公爵也畫了自己。

    “滿意嗎，覺得我畫得怎么樣？”

    “啊——？！”

    克萊因嚇得想立刻從桌子前面跳開，結(jié)果就是撞在了身后的人的懷中?；实鄞┲┠崴刮鱽喕疑能娧b，站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肩膀。

    “呃……陛下，抱歉，我偷看了您的東西……”

    ——除非是皇帝自己的授意，否則侍女們一定會為他通報，告訴他皇帝已經(jīng)歸來。

    “沒關(guān)系?！?/br>
    皇帝從他背后伸出手，翻開了下一頁。

    他還在昏睡的時候，皇帝又畫了一張熟睡的他。畫中的青年縮在被子中，眼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合上的雙眼又被碎發(fā)擋住，只有他挺翹的鼻子和水潤的微張的嘴唇最為吸引人。

    皇帝順勢抱住他，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外面天光未滅，已經(jīng)是五月份了，這時候伊納夫應(yīng)該是剛剛進入了夏初，可是施尼斯西亞才剛剛有春天適合耕種的溫度，而這也是施尼斯西亞的春末了。

    兩個人誰也不言語，就只是這樣靜靜站著。

    “陛下……我的弟弟……答應(yīng)要來了嗎？”

    “嗯，他答應(yīng)了?？上┠崴刮鱽啗]有直接的鐵路通到伊納夫，想來他們也不會同意那樣直接鋪設(shè)——他會先坐一段火車，再坐馬車，隨后再坐火車來，這樣用時更短，大概九天就到了?！?/br>
    “……辛苦他了?！被侍訚M足地低嘆一聲，“您準(zhǔn)備安排他住在哪里？”

    “我原本是想要將所有王國的來客都安排到附近父親原本使用的行宮中，但來的人還是太多——你有什么想法嗎，克萊因？”

    就連皇帝自己心里也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其他廷臣們一直催促他結(jié)婚，核心的廷臣們也知道他心思不在結(jié)婚上，可若說以后有一名皇后的話……

    “我想讓他睡在我的臥室里，陛下?！?/br>
    青年側(cè)過頭，他的側(cè)臉在黃昏中顯得英俊又溫柔：“我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他一起睡了……在離開伊納夫前也是?！?/br>
    “那會被嘲笑招待不周，顯得很寒酸，不行?！被实壑苯泳头駴Q掉了。然而不等克萊因失望，他又說了一句：“如果他愿意，可以給他安排和你睡在一起，如果他有什么出言不遜，我不介意給他安排最豪華的房間?！?/br>
    “是什么？”克萊因一向不信任這個經(jīng)常喜怒無常的皇帝。

    “睡在我旁邊?！被实勐龡l斯理地說，隨即在克萊因抗議前笑得抖動肩膀，“放心吧，至少我會把你們的房間安排得近一些，免得他四處亂走，惹是生非?！?/br>
    不提之后皇帝會為這個安排感到多么后悔，至少克萊因聽到他刻薄的話后反而暫時放下心來，抬起眼去看身后的男人。

    黑發(fā)紅眸的男人也正在注視著他，眼中浮動的溫柔讓他有些不敢確信。他望進那紅色的眼眸中，又迅速低下頭。這被皇帝理解成了感謝的羞澀，也發(fā)覺了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謬。

    一個因為自己的計劃，犧牲了rou體，被自己砸碎尊嚴(yán)奪走一切，被迫和自己以及其他人上床的敵國的皇太子，比自己想象中的……還像是自己的皇后。

    會等著自己回來，會露出羞澀的神情，會生自己的氣，也會在自己身邊入眠?？巳R因·斯特林已經(jīng)睡在自己身邊六天了，這六天里他從不習(xí)慣，到起床后先吻一下還在沉睡的皇太子的額頭，也不過用了三天。

    但是他也清楚這件事的本質(zhì)——他從頭到尾都是被自己逼迫的，自己沒必要過問他的意見，也沒想過要過問他的意見。

    “覺得安排沒問題的話，吃完飯后你可以回去先收拾一下房間，缺什么東西的話找羅德里格斯?！?/br>
    他在說出這話時，才感覺到自己的心好像空了一塊。沒關(guān)系，自己還會很快熟悉一個人入睡的夜晚，這也用不了太長時間。

    “嗯，感謝您的安排。”克萊因也對他露出了微笑?；实圯p輕松開手，一邊努力忘記自己心中的不快，一邊準(zhǔn)備和青年用餐。

    講述著宮廷中無足輕重的事，還有廷臣之間的趣事。他看得出來，皇太子的眉眼之間，無論何時，始終有一種淡淡的愁緒。

    那個能在初次見面時就振聲反駁自己，為了王都的人民最終交出佩刀的皇太子……

    “那么，愿您好夢，陛下。”

    “嗯，你也是?！弊约悍笱艿卣f。

    沒必要去為這種事情糾結(jié)，說到底對方不過是戰(zhàn)敗的國家送來的質(zhì)子，自己當(dāng)然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陛下……陛下？”

    “啊……羅塞塔，什么事？”

    他回過頭去，侍女長似乎是已經(jīng)呼喚他有一段時間，聽不見他的聲音才走進來查看。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指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按在了給皇太子的那張素描上，手指抵在他的唇角邊。

    “您還好嗎？”把頭發(fā)盤起，不留一絲碎發(fā)，一絲不茍的侍女長，雙手交疊在前，看向那張素描，又看向皇帝，年輕的臉上沒有其他表情，只是眼神中飽含對皇帝的憂慮。

    “我很好?！?/br>
    “克萊因殿下沒有權(quán)利反抗您的命令，若是您想……”

    “不，沒有必要?！?/br>
    皇帝合上素描本，下定決心，將它交給了羅塞塔。

    “處理掉這個，不要讓我再看到。”

    “是。”

    羅塞塔先是微微屈膝，然后雙手舉起，托著那本破舊到甚至顯得有些簡陋的素描本：“您還有其他任何吩咐？”

    “鋪床，我這就休息了?！?/br>
    春之宴即將開始，春季的國事和夏季的安排也已經(jīng)基本安排完畢，他總算不用像是之前那樣忙碌。難得輕松地躺在床鋪中，弗洛達二世看著黑沉沉的天花板，背過身去，合上眼。

    只是幻覺而已——或許自己真的應(yīng)該在春之宴上尋找一些合適的貴女開始交流。她的家族不能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人要聰明，聲音不要太甜美，最好是會跟著自己騎馬打獵的那種。如果可以的話，她要有一頭淺棕色的頭發(fā)，性格也不能太嬌氣，這樣偶爾落淚才會更加惹人憐愛，還要……

    “……不對，我想這些做什么？和那些家族們聯(lián)姻？我真是瘋了才會考慮這個……”

    皇帝不再去想這件事，沉重地嘆了口氣，再次翻了個身努力入眠；而外面的侍女長將素描本抱在胸前，稍作猶豫，便踩著黑色的坡跟皮鞋向著另一個她熟悉的方向走去。

    ·

    “殿下，您睡了嗎？”

    “還沒有——是阿蕾莎嗎？請進?！?/br>
    “不，是我，羅塞塔?！?/br>
    看到是皇帝的不茍言笑的侍女長，克萊因為表尊敬，下意識地起身，卻被侍女長抬手止住。

    “我并不是為了陛下的旨意而來，請您不要緊張——坐下吧，我只是一介女仆，當(dāng)不得殿下這樣對待?！?/br>
    克萊因坐回床上，但還是搖了搖頭，伸手示意侍女長可以坐在對著床的軟椅上：“坐吧，畢竟你是皇帝的侍女長，也代表了他的威嚴(yán)?！?/br>
    “陛下的威嚴(yán)不用我區(qū)區(qū)一個女仆作為代表——殿下，還請收下這個。”

    侍女長有著一頭淡金色的頭發(fā)，卻被她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鬢角一絲碎發(fā)也無；她戴著女仆專用的發(fā)箍，穿著的也是與腳踝平齊的黑色長裙，圍著一個樸素的白色圍裙，只有她胸前代表著皇室的管家徽章能夠說明她的身份。

    仔細(xì)看的話，羅塞塔有著深藍(lán)色的眼睛，如同夜空一般，令人神往。假如她稍作打扮，散開頭發(fā)，一定也是一位難得一見的美麗的淑女。

    “這是……”

    “這是陛下的素描本。就在陛下就寢前，他命令我處理掉它，并且希望永遠(yuǎn)不要再見到這個本子?！?/br>
    克萊因打開本子，發(fā)現(xiàn)畫著自己睡顏的那一頁上，剛才自己看到過的簡單干凈的筆觸，被什么東西蹭的模糊了，那位置正對應(yīng)著自己的唇角。

    “那么，為什么……要送給我？”克萊因抬頭看向退回到兩步外，微微躬身的侍女長。

    “因為陛下說了我可以隨意處理，所以我來同您商議——假使您能藏起這個本子，使得陛下永遠(yuǎn)看不到它的話，它就是您的了。”羅塞塔平靜地說。

    克萊因望著她，而她夜空般的眼眸中仍舊是一片平靜與包容，仿佛只是在忠實執(zhí)行皇帝的命令，而沒有一絲一毫的個人考量在其中。

    “我對自己保管東西的能力并沒有什么信心，何況您知道，卡爾曼先生也會時常派人來檢視我的物品?！?/br>
    “這是陛下的私物，羅德里格斯侯爵不會對此生疑?！绷_塞塔一板一眼地回答。

    克萊因苦惱地看著手中的素描本，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見此情景，羅塞塔綻開淺淺的笑容。

    “感謝您的理解和幫助，殿下，這樣也就算我執(zhí)行了陛下的命令——在收拾好房間后，能請您明天或者后天再去陛下的臥室么？”

    這一次，輪到克萊因歪著頭，打量起這位以嚴(yán)謹(jǐn)和嚴(yán)格著稱，阿蕾莎口中“女仆們的典范”“嚴(yán)厲的老師”著稱的侍女長了。

    “這是陛下的要求么？”

    “并不是，您并沒有被命令，這僅僅是我的一個私人的建議?！?/br>
    “羅塞塔侍女長，”克萊因看著她，“您有想要傳達給我的意思，但因為您的身份，不便直接說明，是么？”

    女仆長微微點頭：“作為女仆，我本不應(yīng)有這樣的擅作主張?！?/br>
    “那請您恕我失禮……您是，如何看待陛下的呢？”克萊因望著她。

    僅僅是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看來，皇帝也足夠優(yōu)秀，能夠吸引其他的女性傾心，更何況與皇帝朝夕相處的羅塞塔?；实蹖α_塞塔是如何評價的呢？克萊因聽到過他的稱贊，說“城堡的內(nèi)務(wù)如果沒有羅塞塔肯定是無法安排妥當(dāng)?shù)摹薄Ｋ秊槭裁匆褢?yīng)該被處理掉的素描本給自己，她是如何理解自己和陛下的關(guān)系的？

    “我敬重陛下，克萊因殿下，這就是我為他全心奉獻的理由?！绷_塞塔并沒有回避這個問題，反而是落落大方地向他說明，“我敬重他身為繼承者與統(tǒng)治者，卻不耽于享樂，一心為國民考慮的美德——但他偶爾也需要休息，這恐怕是我對他唯一不滿的地方了?？巳R因殿下，不得不說，至少我觀察到的是，陛下這三天的睡眠質(zhì)量的確有所提升?！?/br>
    素描本中有自己的容顏，侍女長又是如此坦誠和磊落。克萊因合上素描本，覺得侍女長只是因為陛下對自己的態(tài)度的微妙轉(zhuǎn)變，而產(chǎn)生了一些誤會。

    “嗯，如果陛下明后兩日正常休息，又允許我睡在他身邊的話——請您放心?！?/br>
    只是自己難以駁回侍女長的請求，畢竟侍女長對自己的態(tài)度一直很好。自己睡在皇帝身邊也不見得皇帝就能休息好——最開始的兩三天，自己每天晚上都能聽到皇帝陛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這些天侍女長覺得皇帝休息得還不錯或許只是因為皇帝習(xí)慣了自己的存在，這并不能說明什么。

    “好的，愿您好夢，我的殿下——衷心感謝您的理解和寬容。”

    羅塞塔向他又行一禮，退出了克萊因的臥室。整個過程中，她的禮節(jié)堪稱完美，連提出請求都是那么不卑不亢，大方得體。

    而在他看不見的門前，侍女長將自己鬢角垂落的幾絲頭發(fā)挽上去；她拎起房間門口掛著的煤油燈，踩著黑色的皮鞋，向著女仆房的方向走去。她的每一步都毫無迷惘，并且她也堅信著，自己做的事情并沒有錯。

    即便當(dāng)事人們還在迷茫與困惑之中，但置身之外的她，卻用獨屬于女人的細(xì)膩，正在悄悄地為自己敬重仰望的皇帝，祈禱著他的幸福。

    因為想必，總有一天，這位皇太子也不會再以質(zhì)子的身份，而是以國王的身份，與皇帝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