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難得有不刮風(fēng)的日子。

    落雪平鋪如鏡，明媚的陽光在地面打了個回馬槍，一頭撞進(jìn)一間大開帳門的小小營帳中。

    女子和書案的影子映在褐色的帳布上，陽光刺眼，她不由瞇起眼睛絲毫沒受影響地畫著紙上的圖案，唯有偶爾凝視左前方的帳門時，她的專注才會被分去，很快就又?jǐn)可裨诠P下的活計上。

    不知多久，帳外的陽光黯淡了些，一個拉黑的影子出現(xiàn)在她的畫紙上。她抬起頭，心里涌現(xiàn)喜悅，按耐住起身行禮。

    背對著陽光的人身形高大、面目模糊，她向他跪拜，仰望他，像女真人仰望屬于天空的神鷹。

    他抬了抬手讓她起來，平靜地問道：“鈴蘭，你想家了嗎？”

    風(fēng)鈴蘭愣了愣，不敢遲疑，更不想怠慢，立刻如實(shí)答道：“想，可是鈴蘭更想為主公效力?！?/br>
    見她這般緊張，那人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沒有要趕走你的意思。這兩個月戰(zhàn)事頻繁，我公務(wù)纏身沒有時間去探望段燃和蕭弱，眼下是該抽個時間去看看他們，順帶把你也帶回去，探望你的母親，她應(yīng)當(dāng)很想你。”

    風(fēng)鈴蘭感激不已，連忙跪下叩頭，那人虛扶她一把止住。

    “你簡單準(zhǔn)備一下，半時辰后我們就動身?！?/br>
    “弱兒乖，再吃點(diǎn)……”

    “唔——”女人扭頭避開了遞到嘴邊的湯匙，指著一個地方啊嗚啊嗚地怪叫著。

    段燃很有耐心，自己吃掉被蕭弱嫌棄的一口，復(fù)又從碗里舀了一口雞粥，“再吃一口，我們就不吃了好不好？”

    蕭弱皺著眉頭伸出舌尖舔了一口，哼唧著不愿多吃了。

    段燃無奈地嘆了口氣，放下碗勺，望著蕭弱，他臉上的無奈酌減，露出一絲寵溺。

    蕭弱瘋了后只偶爾會有清醒的時刻。大部分時間，他都需要像照顧孩童一樣照顧她。

    盡管如此，他也是愿意的。

    “叩叩叩——”

    院外響起叩門聲。段燃以為和往常一樣，是負(fù)責(zé)保護(hù)村落的士兵送來了物資，起身開了門。

    門外，站在最前面的是蕭弱每逢清醒總會念叨的風(fēng)鈴蘭，而他的視線卻立刻落在了鈴蘭身后，那個絕無法忽視的男人身上。

    他的面孔還是少年模樣，純真略帶稚氣，氣勢卻已不是雪山居時期的鋒芒暗藏。他不再需要偽裝，如同重歸山林的猛虎，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撼攝山林。

    段燃對問槐的感情很復(fù)雜，既感激又記恨。這種矛盾復(fù)雜的感受，是因為他無法控制地把攜雨的失蹤歸咎在問槐身上，哪怕他知道那并不是問槐的錯。

    如果問槐當(dāng)初沒有講過銀龍城的故事，沒有送來那封指明他們位置的信書，是不是攜雨就不會嚷嚷著要去銀龍城，就不會看見從天空墜落的構(gòu)穗，一意孤行地要去救她。

    他要照顧蕭弱母女，當(dāng)時那個混亂情況，一不留神就把攜雨看丟了。

    他不愿這份罪責(zé)都落在自己身上，那樣會讓他奔潰，他更不可能去怪同樣下落不明的構(gòu)穗，所以這個情緒的發(fā)泄口便落在了問槐身上……就像現(xiàn)在，他沒有給他半分好臉色，他不想這樣行徑，可他做不到。

    風(fēng)鈴蘭進(jìn)了院子第一時間去照顧自己的母親，留下段燃和問槐兩個人隔著一道門檻對視。

    段燃從沒有說出口的埋怨，問槐這等人精怎會不知道呢？可他的處境已今非昔比，早已不需要事事委屈自己。

    “段先生不請我進(jìn)去坐坐嗎？”

    段燃垂眸默然，片刻后讓開身位往里請人。兩人自覺避開蕭弱母女，一起到一間屋內(nèi)坐定。

    “問公……不是，應(yīng)該稱呼您圣君了。”

    問槐雙手接過那杯茶水，客套道：“既是故人，這種稱呼反而讓你我生分?！?/br>
    嘴上說著生分，卻也不提該如何親近，偏要讓這個話頭懸在半空，令段燃尷尬不已。

    著你怨恨本座，本座難免給你些顏色瞧瞧，讓你知道自己什么處境。

    問槐用茶蓋覆去茶湯上的碎葉子，斂眸飲了半口。

    “這個水性……用得是雪水吧？”他撿起話來，作了一問。

    段燃松了口氣，說道：“是的，圣君好口舌。”

    問槐凝望著外面的白雪，追憶道：“畢竟在雪山居時就常喝這雪水化的茶。”他笑了笑，彎彎的笑眼如姣姣新月，盯著人看時分外含情。“今天來，一是想看看故人，二是給你帶一個不算好消息的消息。“

    問槐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如今，他們的生活、事業(yè)毫無交集，段燃想不出有什么好消息需要通過問槐得知。

    “和攜雨有關(guān)嗎？！”

    靈光一現(xiàn)，段燃整個人激動起來。

    兩人的相同之處，大抵只有這份尋找的執(zhí)念。

    問槐丟了構(gòu)穗，他丟了攜雨。

    問槐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個辦法只能檢測他們是否還活著。換言之，尋找他們是否有魂魄痕跡。有則死，無則活。萬幸，我在鴻盟和魔界廣發(fā)懸賞，終于找到了能夠追查魂魄痕跡的地靈根修士。她將前往鎮(zhèn)荒海，去完成這一任務(wù)。我今天找你，正是想求追查所需的兩樣?xùn)|西?！?/br>
    段燃已聽得目瞪口呆，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在平原上尋找攜雨的那段日子。

    不知死活、不知困倦，沙塵四起、晝夜兩極。

    他們?nèi)苏伊俗阕惆雮€月，直到問槐的部下找到了他們。他不愿意走，直到看見蕭弱母女憔悴木訥的面孔，才幡然醒悟自己的執(zhí)念已然入魔。

    他放棄了，離開了那里。他丟下了攜雨，僥幸地認(rèn)為他只是失蹤，還好好地活著。

    “總要面對結(jié)果。一直欺騙自己，這份執(zhí)念就永遠(yuǎn)沒有終點(diǎn)，別忘了，她們還在等你。”

    問槐的視線落在了院中那對母女的身上。他依舊清醒理性，永遠(yuǎn)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不該做什么。

    所以，只有在能力和精力都允許的情況下，他才開始尋找她。

    哪怕他幾乎每一夜都會想起構(gòu)穗，哪怕他知道是自己的自私自利害慘了無私善良的她，他還是不要臉地去尋找那枚可能結(jié)出的虛無果實(shí)，僥幸地想要品嘗它的滋味。

    蘭因絮果，放在他和構(gòu)穗身上，大抵需要反過來了。

    冬日暖陽下，蕭弱就著女兒的手小口小口吃著剛剛不愿意吃下的食物。她傻傻地笑著，稚童般的純真讓兩個男人心神觸動。

    段燃抿緊嘴唇，好久才忍住鼻中的酸澀。

    “你想要什么？”他聲音發(fā)顫。

    問槐平靜道：“構(gòu)穗和攜雨用過的所有物品?！?/br>
    段燃點(diǎn)了點(diǎn)頭，“請跟我來吧。”跨出門前他調(diào)整好自己的表情，不愿被蕭弱看出那一刻的悲傷。

    問槐抬頭看了看太陽。手心打開涼意襲來，有潮濕的汗在散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