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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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似的云翳脫垂在海面,尾擺拉的極長。咸苦、濕冷的海風(fēng)卷在晨霧里,一層一層將太陽包裹得嚴(yán)絲合縫。 馬柯的魷魚干就晾在窗子上,窗外是趕早賞日出的乘客。他看到了Davy帶來的女人也站在甲板上,她的身量偏薄,年紀(jì)也不算大。之前她似乎身體不適,一直在房間里休息。 手機在一旁亮著,上面是一條關(guān)于Davy的死亡通知。25歲的海乘戴維·趙,早在兩天前就因意外死在了一家滑雪度假村,只是出事地點偏僻,消息經(jīng)過送治、搶救、確認(rèn)身份等一系列流程,再傳到他這里時,已經(jīng)太晚了。 馬柯蹬上靴子,推開了艙門。 甲板上傳來人們的驚呼聲。 海浪沖撞船身的那一刻,巨大的紅日也從暗沉的天邊剝出一縷縷金光,直直地沖破云翳,向著銀白的浪層灑下來。 潮腥的氣息與金紅的光輝交替著涌動,霎時間便使整條客輪沐浴在富饒的光與熱中。 簡韶站在護欄前,靜靜眺望著這一幕。 太陽升起來了,似乎永遠不會落下。而海面這樣寬廣,像開闊而寧靜的愛。簡韶仰起頭的時候,會想起萊蒙托夫?qū)懞5脑?,她在心里默默地念著…?/br> 在那大海上淡藍色的云霧里 有一片孤帆在閃耀著白光 它在尋求什么,在遙遠的異地 它拋下什么,在可愛的故鄉(xiāng) 簡韶禁不住哂笑自己,沒用的戲文專業(yè)的學(xué)生,在這種情境下想到的居然也是沒用的詩歌。 垂下眼簾的時候,翻涌的浪花撲在船身上,似乎能將她的腳踝也一并拖下去,她的心忽而撲通撲通地撞擊著胸膛。 簡韶知道自己該移開視線了,可是目光卻好似被磁鐵吸附在海面上。在審訊室時,也有這樣的水花……簡韶的視線恍惚了幾分,她記得是一條河,對,是流河。她躺在里面,不停地漂著,一路漂到一九六六年。水里面有其他的尸體,就在她的身邊。總有人跳河,跳進母親河里,他們是老師,編輯,也可能是走資派的小姐。 簡韶想,他們活不下去啦,就像她一樣,人被逼瘋了就會跳進水里,恍恍惚惚地去死了,有時候連自己也意識不清自己在做什么。如果馬再甫再逼她,她也快要死掉了,和一九六六年的人沒什么不同。人在強權(quán)下連死都不怕了,看來連死神也歸權(quán)力掌管。 “小姐?你怎么了?請小心一些!” 一只手將簡韶從恍惚的幻覺里生生地拽出來,陽光直直地打在眼睛上,有幾分生冷。 簡韶回過神,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腳全部麻掉了。她痛苦地蹲坐了下來。 “白小姐,你沒事吧?”馬柯喊著乘客信息表上登記的姓氏。簡韶沒有反應(yīng),他心底大致也有了數(shù)。 不過他還是蹲下去檢查簡韶的狀況,簡韶搖頭:“我沒事,只是腿麻了?!?/br> 馬柯注視著她發(fā)白的臉色,識趣地沒有再問。 簡韶平復(fù)著心緒,后背隱隱滲出一層冷汗。她發(fā)覺自己雖然嘴上不再提和審訊室有關(guān)的任何話題,但是身體早已牢牢記住了那種窒息、絕望的感覺。 她迷戀水流拯救她的感覺,又抑制不住地想被水流完全淹沒。簡韶為自己潛意識里復(fù)雜的自毀傾向打了個冷戰(zhàn),她明白自己應(yīng)該尋求心理疏導(dǎo)的幫助,不過她經(jīng)歷的事情是絕對不能告訴別人的。她想起了莊緯,又很快地否決了。 馬柯將她扶到一旁的太陽椅,好心地從自動販賣機里取了一瓶水。 簡祈剛從房間出來,正好看到馬柯圍著簡韶轉(zhuǎn),頓時連吃了他的心都有了。昨晚簡韶說不想和隋恕在一起,他特別高興,大意地睡過頭,結(jié)果今天又冒出來一個馬柯,可惡! 他上上下下地將馬柯打量了一圈,覺得馬柯丑的像海底隨便長長的丑魚,哪兒都不好看。他幾乎把這輩子的“丑”字都罵完了,但是由于掌握的詞匯太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其他咒罵的臟話,這讓他更加痛恨馬柯了。 在心底將對方貶斥得一文不值后,簡祈心里又生起了嘀咕,萬一簡韶的審美又改成了這種的呢? 不過歸根結(jié)底,還是馬柯的錯。他將馬柯曬在窗戶上的魷魚干毫不客氣地搶走,隨后向著甲板興師問罪去了。 游客看完日出,三三兩兩地趕往自助餐廳用早點。 簡韶的余光瞥到了簡祈,一看到他的表情,她便猜到他腦子里估計又冒出一堆奇怪的想法了。 “您能幫我聯(lián)系客房部改一下餐食嗎?”簡韶借口想要支開馬柯。 馬柯一愣,還是同意了。 簡祈遠遠地看到馬柯和簡韶低語幾句,離開了她的身畔。他跑過去,拉住簡韶的手。 “怎么啦?”簡韶問。 他將腦袋塞進她懷里,又將身體往她身體上靠。 “你太大了,抱不動你了——”簡韶笑著推一把他的腦袋。 簡祈直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他對著簡韶左瞧瞧,右看看,警惕地挨著太陽椅席地坐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只守護她的小獸。 “這里有椅子?!?/br> 他抱住她的腳踝,悶聲說:“不喜歡。” 路過的人奇怪地瞥過來,簡韶的臉發(fā)燙,干脆捂住眼。她想,小祈雖然外表看起來像個成年人了,但是行為還像個小動物一樣。 簡韶張開手指,從指縫掃過去,果不其然,簡祈正在看著她。 他似乎并沒有什么愛好,只是很喜歡盯她。如果不跟他講話,他甚至能什么都不做,看她一整天。 小祈忽而湊近她,旁敲側(cè)擊:“你討不討厭,黑色的人?” 簡韶趕緊捂住他的嘴巴,他眨眨眼,不明所以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掌心。 濕癢的感覺順著掌紋蔓延,簡韶收回手,低聲說:“船上有很多外國人,不可以講種族的話題?!?/br> 他偏偏腦袋,似乎因為物種差異不明白她的意思。在他眼里身體上帶著什么顏色的生物色素都無所謂,只有丑是最討厭的,比如馬柯就丑死了!想到這里他又恨恨地磨牙。 他把腦袋挪過去,噘嘴討好地親了親她的指尖,又想出一個絕佳的主意:“你喜歡黑,我可以涂黑——” 在海底的時候,因為光線無法穿透水層,誰也看不到誰,大家干脆就隨便長一下。有的魚類進化出兇殘猙獰的口器,通體都是黑乎乎的,有的生物干脆一點顏色都沒有——比如它。透明、柔軟的身體和海水似乎融為一體,不仔細看的話,就會撞進它的嘴巴里成為腹中餐。 他盤算著,她喜歡什么顏色,就把他弄成什么顏色的好了。她高興的話,就可以多喜歡他一點了。 簡韶端量他的小臉半晌,哭笑不得地說:“我和剛剛那位先生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你怎么以為全世界都會喜歡我啊……” “因為你很好!”小祈注視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所有人都好!會原諒很壞的我,會教我用勺子、說話,會把身體的營養(yǎng)給我,會陪著我睡覺,會摸我,會讓我很舒服……” 簡韶越聽越不對勁,趕緊捂耳朵:“好了好了——” 簡祈乖乖閉上了小嘴巴,沒一會兒又張開,使勁抹黑對手。 “馬柯很壞,丑,討厭!”他用三個不同的詞匯全方位地展示著馬柯的缺點。 他給她上眼藥:“馬柯最令人厭惡、憎惡、憎恨、忌恨!” 他很滿意自己的形容,不枉費他搜腸刮肚了這么久,精心挑選了四個高級的詞組闡釋自己的中心思想。雖然在簡韶看來這只是小學(xué)生學(xué)組詞。 簡韶知道,如果再不轉(zhuǎn)移話題,他能詞語接龍一整天。 簡韶板起臉,問:“你還沒老實交代你是怎么把我弄到這里的。” 提起這個事情,小祈的眼神不由地飄移。簡韶心知他或許用了些特殊的手段躲避追蹤,不過沒想到他會這么大膽。 “盜用死者的身份?” “短暫地用一下?!彼犞笱劬?,看上去有些無辜。 “每時每刻,都有很多人死去——”但是他們的身份信息不一定會立馬消除,特別是異國去世。 簡韶的腦袋嗡嗡的。 簡祈將手伸向后腦,摸出一枚黃豆大小的橢圓形粒子。 “這是什么?” “莊緯叫它BOOK?!?/br> 簡韶捏起這個表面上平平無奇的小東西看了一會兒。在她出事之前,社會最后的兩個熱點一個是HOG事件,一個便是超級針。簡韶不得不往這個方向猜測,或許這也是一枚與大腦相連的微電極芯片,可以讀取大腦的指令。 她急忙抱住他的腦袋,翻找著檢查有沒有超級針的針口。 小祈以為她要親他,高興地摟住她,舔了舔她的臉蛋。 “不許舔我?!焙喩刂浦顾?/br> 他喜歡舔人的壞毛病還是沒有改。 “我沒有事的!”小祈笑瞇瞇地說。他告訴簡韶,這塊叫BOOK的小東西只是讓他的大腦獲得了進入數(shù)據(jù)庫的權(quán)限。 “我能看到很多的波……我進去,找到一樣的波……” 他又在講奇奇怪怪的話了。 聽他話里的意思,隋恕他們似乎并沒有將超級針用在他身上。簡韶微微松了口氣,她抱住簡祈,后怕地說:“以后不會再讓你做實驗品了,我們找個地方重新生活吧?!?/br> 朝暉暖洋洋地灑在兩個人的側(cè)臉,簡祈想,他從來沒覺得日出這樣好看過。 他動了動水草綠的眼珠,悄悄問:“不帶馬柯嗎?” 簡韶加重力道揉他腦袋:“說了和他沒有關(guān)系了!” 簡祈十分高興,大聲說:“也沒有隋??!” “沒有隋恕?!彼f。 他抱住她,覺得自己在做夢。直到一道驚愕的男聲打斷他們的交流—— “你們是隋恕的朋友?” 馬柯更換完菜單,拿來請簡韶簽字,恰巧聽到了他們最后的對話。 世界總是意外的小,馬柯摩挲下巴:“留學(xué)圈也很小?!?/br> 簡韶本想否認(rèn),不過看馬柯意味深長的眼神,她還是閉上了嘴巴。 馬柯攤手,“我和他不是很熟,他比我高幾級,我們只是在同所高中一起選過先修課程。后來他沒申美本,回國了?!?/br> 小祈不關(guān)心馬柯的話,只是看向簡韶。 她垂著眼簾,神態(tài)里有些刻意回避關(guān)于隋恕的話題。 不過她很快地抬起眼,認(rèn)真地問馬柯:“你是繼續(xù)申的美本嗎?我現(xiàn)在……還有一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如果我不想繼續(xù)在國內(nèi)讀了,有沒有辦法能快速地出去呢?” 馬柯愣了愣,道:“你可以試試轉(zhuǎn)學(xué),通過學(xué)分互認(rèn)將你在國內(nèi)的學(xué)分轉(zhuǎn)到海外的大學(xué)?!?/br> 簡韶陷入了思索。 馬柯突然噗哧一笑,他望兩眼簡韶,又掃視簡祈,心中已經(jīng)隱隱將他們視為一對私奔的情人。 “你有多少預(yù)備存款呢?是為了什么留學(xué)呢?如果你的預(yù)備金不足,就會像我一樣,半路休學(xué)出來打工?,F(xiàn)在的學(xué)費平均每年都會漲10%以上,如果算上人民幣貶值,你要付的會更多,”馬柯耐心地說,“如果僅僅是為了出去散心一段時間,選你喜歡的國家就好。如果是為了移民,你知道的,一代移民總是很容易變成小丑。” 馬柯的眉毛微揚,眼角卻低低落著,神情里頗為無奈。 “30歲之前移民局是巴甫洛夫,等PR的都是巴甫洛夫的狗。他們設(shè)置重重打分條件,讓你為了多加五分,放棄便捷的市區(qū),放棄原本的專業(yè),翻來覆去地刷語言成績,哦,或者再多學(xué)一門二外。這個過程你發(fā)現(xiàn)G5八大藤校不如college和TAFE,讀人文社科不如開叉車,為了湊分拿卡你面目全非,然后他們朝令夕改,一夜之間更改了條件,你的一切被他們牽著走,心情是上了發(fā)條的小丑。說到底,學(xué)業(yè)、語言、財力,起碼有兩項是頂尖的人不會讓自己變成小丑,大部分人不過是蹲移民監(jiān)罷了。” “30歲之后你是一塊平衡木,試圖在父母、自己、子女三代里做平衡。一邊是難以適應(yīng)外語區(qū)但需要照顧與陪伴的父母,一邊是和母國文化幾乎完全切割的‘新新人類’子女,你希望他比曾經(jīng)的你輕松,又畏懼他變成一個不成功的社會邊緣人士。這時候你發(fā)現(xiàn)你對‘成功’的定義還是優(yōu)績主義的那一套,你接受的教育讓你明白這是一種偏見,人生的成功不僅僅是一種??墒悄氵^往的經(jīng)歷讓你永遠擺脫不了根深蒂固的觀念……” 聽了馬柯的話,簡韶想,即便在母語的環(huán)境內(nèi),更換新城市、接受新知識、建立新的社交網(wǎng)絡(luò)都是挑戰(zhàn)性很大的事情,何況是在非母語的異國。 她只是想讓自己和小祈擁有不用躲藏的生活,移民對她來說并不算一條輕松的道路。 馬柯笑了笑,大概覺得氛圍太凝重,便道:“其實走或者不走,沒有絕對的好壞,各有利弊,關(guān)鍵在于你認(rèn)為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權(quán)衡之下可以放棄的。我見過有人為了不再加班而移民的,在他眼中work life balance比便利的外賣快遞更重要,也見過有人受不了西方低效的醫(yī)療系統(tǒng)而放棄pr回國的?!?/br> 簡韶也隨之微笑,真心地說:“謝謝你,我會好好思考我的去向的?!?/br> 海上的風(fēng)總是格外大,浪聲與海鳥的鳴叫混雜在一起。 簡韶和小祈一起用了飯,跟著其他游客一起參觀了船上的陳列室,里面放著船長從世界各國淘來的小玩意兒,還有一些游客留下的航海明信片。 兩個人什么都沒想,將自己放空在參觀活動中。 參觀結(jié)束,簡韶回到房間,打開數(shù)字電視回放新聞,這是她目前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徑。 馬再甫提審她的時候,將她的手機一并收走,她不敢貿(mào)然撥打自己的電話,以免暴露位置。 電視上正在播報總理的南巡講話片段,這讓簡韶很容易便聯(lián)想到1992年。這是一個敏感的行為,會撥動許多敏感的神經(jīng),簡韶看到出現(xiàn)在新聞畫面中的高校學(xué)子的面容,和她一樣,憂慮中隱含著赤誠的期待。 簡韶翻找多家媒體,包括外媒。同一處細節(jié)對比起來的時候,很多東西總是呈現(xiàn)出全新的模樣。簡韶想,現(xiàn)在可不是1992年。 混改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優(yōu)質(zhì)的私企被并沒,巨頭被驅(qū)逐,WTO紅利吃盡后,“小班子”控制人事和財務(wù),將一切弄的烏煙瘴氣。這樣的問題并不是隋正勛帶去幾份促進經(jīng)濟的文件就可以徹底根除的。 簡韶靜靜注視著屏幕上的男人,他講話不疾不徐、娓娓不倦,是十分儒雅、穩(wěn)練的男人。聽說他的英文也十分流利,不需要翻譯。 簡韶想,他這樣學(xué)歷好、素養(yǎng)高又具親和力的人是極易刺激到其他人的,刺激到那些學(xué)歷有水分、只能靠寫作班子炮制出一堆旁征博引的高大理論的人。而架到臺前這種行為本身也值得為之心憂,畢竟這是常用的招數(shù),你吃苦,我享受,你干活,我掌權(quán)。不出問題權(quán)當(dāng)試點,一出問題先除掉你。 簡韶不停撥弄著遙控器,腦袋里浮想聯(lián)翩,而小祈乖乖坐在她身邊,有些悶悶的。 他還在想馬柯剛剛的話,馬柯這個壞家伙明明很壞,但是說話很流暢,說的內(nèi)容他也難以聽懂。不過通過簡韶的表情,他知道,她聽進去馬柯的話了。 簡祈對人類的認(rèn)知又深入了一層,人類是很復(fù)雜的生物體,會將簡單的事情變復(fù)雜,人為地制造許多壁壘。他既不明白為什么“黑色的人類”是不能隨便提的話題,也不懂為什么移民打分會讓很多人變成奇怪男人的狗,小祈傷心地在心里默念,他果真是最沒用的家伙了! 他輕輕靠在簡韶的肩膀上,含糊地吸了一口她的味道。 “au——”他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點聲音,想要吸引簡韶的注意。不過簡韶不知道在想什么,沒有看他。 完了,她發(fā)現(xiàn)他不如馬柯懂的多就不愛他了。 他懷著悲傷的心情,把手伸過去、縮回來,把腳伸過去、縮回來,把腦袋伸過去,再伸一點舌頭舔舔她…… 簡韶用手指勾住了他的下巴。 這下縮不回去了,嗚嗚…… 簡韶像擼貓一樣摸了摸他的下巴,又順了順?biāo)暮聿俊?/br> “唔……”他被撓得舒服,半瞇起眼。 “怎么了,又討厭馬柯了?”簡韶又撓了他兩下。 小祈眨眨眼,小聲說:“我也能讓他們不發(fā)現(xiàn)我們……” 簡韶圈起食指,刮刮他的臉,被他含住指尖:“我知道啊,只是在想還有沒有可以不用東躲西藏的路子?!?/br> 被吮住的指節(jié)一片濕熱,他的舌頭卷來卷去,氣氛變得黏稠曖昧。 簡韶不自然地推他的臉:“好了……” 他不滿足地又舔了一口,才戀戀不舍地退出來。 小祈在她的腿上躺下來,然后掀起眼皮,向上看了看她的側(cè)臉。他喜歡用這個視角看她,能夠看到長長的睫毛尖,還有一小部分眼白,很像被她抱在懷里。他會做一點關(guān)于她的美夢,比如他其實從來沒有獨自漂浮過漫長的歲月,他其實一直在她懷里睡覺。 他不由地抱住她的小腹,委屈而氣惱地喃喃自語:“馬柯熟練,我很笨……” 簡韶聞言,摟住他的頭。她俯身的時候,香香的味道也將他輕輕地包裹住。他埋在她胸口不想松開。 “小祈這樣就很好啊?!焙喩卣f。 小祈是沒有被任何東西污染過的小男孩,他對她來講比所有聰明的人都要珍貴。人人都追名逐利,只有笨笨的小祈在追逐她。 ﹉ 簡韶失蹤的日子里,平城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細雪。 流河沿岸幾十里全是綿密的雪道,鐘樓綴在純白的雪點里,鐵藝路燈閃著烏亮而潤澤的暗光。 道路在這場覆天蓋地的雪日里變得分外難走,恰如一篇晦澀拗口的長書信,只能步履謹(jǐn)慎地讀,逐字逐句地走。 零星的幾個行人失了往日趕路的匆忙,尋找著未結(jié)冰的雪面緩步前行著,倒也多了幾分賞雪的雅興。除了噴著白氣的黑馬甩著腦袋撲哧撲哧地在大路上跑著,似乎并不會為雪所困。 隋恕在路燈下里駐足,靜靜觀看車夫訓(xùn)練新馬。 海棠花開的旅游旺季,這些馬會拉著觀光馬車在老城區(qū)走街串巷。金色銅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墨綠色的車棚圍著一圈討喜的海棠絨花。 簡韶剛來平城的那一年坐過一次,因為買不到票找了黃牛,價格從20元變成了50元。 隋恕的眼珠動了動,離開了這個角落。 雪將路覆的太緊實,實驗室到的人不多。莊緯和劉安娜在茶水間閑聊,看到他的身影后,息了聲響。 “你怎么不說話了?剛剛還沒講完,那個渣男怎么付的10萬刀的賬單?”劉安娜刨根問底。 “我覺得我們不應(yīng)該打擾Sui。” 劉安娜抱胸,目露懷疑:“你覺得他像是需要的樣子嗎?你不要以己度人?!?/br> 她的話有些譏諷,劉安娜對他脆弱的感情觀向來看不上眼。 “很顯然,他跟你不一樣。”她挖苦莊緯。 “Okie dokie.”莊緯無所謂地聳肩。 隋恕是在簡韶失蹤的第二天抵達的平城。谷盛中帶隊的兩艘船只被緝私部門截停后,便被強制性扣押搜查。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谷盛中畏懼被地方領(lǐng)導(dǎo)抓到把柄,提出要原路返回,可是緝私部門卻準(zhǔn)備大做文章,狠狠吃他們一口。最后還是戴行沛大費周折,對方才有所松動。 谷盛中回到平城后,聽到了三個猝不及防又真假難辨的訊息。第一,韓居正死了。第二,文慶孔送給美方的高級干部黑料中,有戴行沛的死xue。第三,有一支使用了超級針的小隊會加入正在進行的局部熱戰(zhàn)中。 而隋恕回來后,得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簡韶失蹤了。 莊緯自責(zé)到難以面對他,他動用了一切找她的途徑,但是全部杳無音信。 Ken說查不到她的任何電子痕跡,她的銀行卡沒有人用過,各種公共交通軟件里也沒有留下過她的痕跡,更沒有在任何一家酒店入住過。她沒有回學(xué)校,沒有回家,宛若人間蒸發(fā)一般,消失在數(shù)字化的社會里。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劉安娜想著同樣失蹤的Q0113,一陣?yán)湫?,“她跟著Q離開了,換句話來說就是——” “隋恕被踹了。” 雪下的更急了,紛紛揚揚,細細密密,視野變成撲朔迷離的白色,隱隱透出模糊的色塊與支離破碎的線條。 室內(nèi)很暖,咖啡機的熱氣在玻璃窗上氤氳成大塊的白霧,將屋內(nèi)屋外隔絕得界限分明。 M. 隋恕路過茶水間,幾人互相點頭致意。莊緯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 他知道今天隋恕的事情很多,除了Q0113最終數(shù)據(jù)的處理工作,他必須再去見路國昌一面。 一整個白日,莊緯都沒有去找隋恕。他嘗試著接觸賈彪,通過他的途徑去尋找簡韶,賈彪的態(tài)度十分熱情。聽說他最近又升官了,馬再甫犯在了他的手上,據(jù)說是樁間諜案。 沒有人真的把劉安娜的話當(dāng)成什么驚奇的八卦,就像沒有人真的認(rèn)為,隋恕和簡韶沒有這個意外就能長久在一起似的。簡韶在他們的眼中的身份更多的是“Q0113的孕母”,其實這樣的態(tài)度或許更為傲慢,因為所有人的潛意識里基本都默認(rèn)著同一個事實——她遲早會離開。 接近晚上時,莊緯來到隋恕的臨時辦公室。這間房間不算大,甚至有些狹小。和之前的辦公室不同,這里雖然掛著軟木板,但上面什么并沒有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暮喩氐恼掌?/br> 這是一塊空白的軟板。 隋恕坐在窗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了一整日的雪,黃昏也未見停歇,起伏的嶺地堆滿了黑壓壓的積雪,從窗子看過去似野獸深不可測的咽喉,隱隱透著震懾性的低壓。 四野寂靜。 莊緯垂下眼睛,不經(jīng)意地掃到書桌上的玻璃杯。他忽而想起,這并不是隋恕最常用的那一只。他最常用的是一只淺色的茶杯,用了十多年。 莊緯模糊地記得,那只茶杯在斯科特實驗室并沒來得及帶走,估計已經(jīng)在爆炸之中化為灰燼。 大雪靜靜地落下,他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難過。隋恕從來沒對他說過,他其實很喜歡那只茶杯。 “抱歉,”莊緯垂下頭,“是我考慮的不周到,讓事情出了差池。” 道歉的話終于說出口,莊緯感到一種解脫。 隋恕慢慢地看過來,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室內(nèi)落在他的身上,猶如簌簌的雪花覆下。 “不是你的錯?!蹦腥说穆曇舻偷偷卦诎禑衾飼為_。 隋恕的情緒比他想的要更加穩(wěn)定,莊緯的心也慢慢地靜下來。 兩個人一起看了會兒落雪。 夜色中的雪乍一看可怖,看久了也只覺得同普通的雪一般,蒼茫、寂寥、無邊無際。 莊緯整理著措辭:“沒人能從Q0113手里帶走她,她大抵……是自己想離開一段時間。” “嗯。”隋恕應(yīng)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說:“她離開這里,是安全的選擇?!?/br> 這也是他當(dāng)初給她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