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的時候蘆葦茂盛，搖著半截悶而枯的葉尖。雨季的時候蘆葦便被淹沒了，水流變成漩渦和風(fēng)暴，成團(tuán)、成條、成片。泥漿和雜草團(tuán)以及不具名的長蟲纏繞在一起，在暴雨中吊著一口氣廝打著。

    不要出門，不要爬下高腳屋。如果今夜的暴雨將房屋沖垮，那就把孩子放在鐵盆里，緊緊地托在泥水之上。

    身體在臟水中浸泡出紅斑，沒有洪水之時，脆弱的女性身體也會在草席上生起丘疹。走出雨林是男人的事情，成窩的女人，會陰之下是大地，孩子從土壤里不斷地長出來。

    簡韶躺在床上，聽著鋪天蓋地的雨聲，渾身發(fā)抖。

    熱帶苦熱的雨和北方的冷雨是不一樣。人們在溽熱中袒露黝黑的臉和腳踝，赤裸著迎接自身的體液與原始而狂野的雨液融為一體。和爬行動物睡在一張床席，一起在自然的狂躁中逃命。

    像生熱病一樣不斷地誕下赤條條的孩子，忘記自己曾經(jīng)包裹在怎樣體面、文明的風(fēng)衣下。

    生育是血腥的……她想，就像她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日子，會感受到生命是多么的氣若游絲，一個人妄圖負(fù)擔(dān)另一條生命是多么愚蠢天真的行為。

    簡韶開始擔(dān)心剛剛蹲在樓下小憩的小狗，它一定會被洪流卷走。她開始擔(dān)心沒有非機(jī)動車道的公路，自行車被掀翻就會滾進(jìn)水溝。

    這里太曬了，她沒有好好地涂防曬霜，沒來得及購買合適的防曬衣。那些開車的人有戴好袖套嗎？棕櫚樹的油袋沒有掛好，這又該怎么辦？氣候變暖像外來文化一般將群島一點(diǎn)點(diǎn)地蠶食，土著仇恨著外來者，但卻無法抵擋遷移的洪流。

    她幾乎要在今夜將全世界所有的問題全都擔(dān)心完了。似乎只要她還在焦慮著世界的問題，就不必去思索自身需要面對的事情。

    在精神世界的極度疲憊中，簡韶渾渾噩噩地想，隋恕一定是瘋了。

    她感覺自己再也跑不出這場苦熱的大雨了。她開始討厭熱帶，討厭經(jīng)常發(fā)霉的室內(nèi)，討厭窗簾的顏色，討厭一切。

    簡韶將腦袋埋進(jìn)枕頭里，不知所措地放聲大哭起來。

    天空是閃電的顏色。

    雨落下來，一切暗下去。

    門開了一條縫，男人站在她的床前。簡韶根本不想理他。

    “我讓你覺得非常厭惡嗎？”克制的聲線響在屋內(nèi)。

    她覺得根本不是這個樣子的，愛和恨都是過于強(qiáng)烈的情感。她不想愛他，也不想恨他。

    埋在枕頭里的鼻腔換氣不暢，簡韶?zé)┰甑赜媚_蹬毛毯，繃腳后又勾不回來。

    “我要被子！”她哭著說。

    隋恕在黑暗中彎腰，幫她拾起薄毛毯。

    簡韶的情緒變得很壞，她的惶恐不安讓他感受到少有的挫敗。不過他不會以這樣的情緒面對她，隋恕在床邊坐下來。

    “你再這樣哭下去會發(fā)熱的，”他說，“我們旅居在此，沒有固定的家庭醫(yī)生，只能去看急診，這邊的急診不像國內(nèi)那么靠譜的?！?/br>
    簡韶還趴在床上鬧脾氣，胸膛上下起伏，要被抽泣聲貫穿。

    “我要蓋上被子——”她憋著氣說。

    “我不要把腿露在外面！”她又哭起來。

    隋恕用毛毯蓋住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膚，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從枕頭里拉出來。

    嘩啦啦的大雨在黑暗中沖刷著一切。

    兩人在黑暗中對視。

    這是她最熟悉的一雙眼睛，沒有任何閃動的倒影，只是沉寂的沼澤。往下是高挺的鼻梁，曾經(jīng)埋在她脖頸旁，緊貼著躍動的動脈。

    如果有人愿意統(tǒng)計(jì)官員的面相，會發(fā)現(xiàn)目光炯炯、光彩耀目者往往難以身居高位。而仕途穩(wěn)暢者常是眼目渾濁，無神無采。

    他和他們有些相似，因?yàn)樗裏o法從他的眼睛中看出任何東西。但是他和他們又是不同的，簡韶掉眼淚，他的眉眼那樣俊逸，不該是他們的模樣。

    隋恕怎么可以這樣算計(jì)她呢？他們之間本不該如此。簡韶顫抖著手去捂他的眼。

    隋恕沒有動，任由她將自己的視野全部變成無邊的黑暗。

    簡韶的呼吸聲很近，若有若無地掃在他的臉頰上。

    她的膽子很小，很容易被嚇住，以前就是這樣的，所以他沒有辦法去苛責(zé)她。如果她掉眼淚，就是被嚇到了，這合該是他的問題。

    隋恕仿佛回到了聽著家庭監(jiān)控的錄音睡覺的夜晚。他的精神被拴成一條敏感的細(xì)弦，她吸一吸鼻子都讓他精神緊繃。

    “你還記得我們剛住在一起的時候嗎？”簡韶突然問。

    “嗯……”他的喉結(jié)滾動一下，輕輕應(yīng)聲。

    “你回來的時候不知道幾點(diǎn)了，但是會摸我的頭發(fā)。盡管第二天起來你又不見了，但是我會覺得你大概還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愛我的?！?/br>
    簡韶的聲音幽幽。

    “只要太陽不會升起來，我們會非常親密，胳膊和手都是溫?zé)岬?，冷風(fēng)只會在窗子外呼嘯。不需要去想學(xué)校的事情、不愛我的朋友，也不需要想你的那些事情?！?/br>
    “如果你想，我們現(xiàn)在依然可以這樣。”隋恕道。

    簡韶慘笑一聲：“隋恕，你那個時候愛過我嗎？”

    大雨在窗外回應(yīng)著她。

    簡韶認(rèn)為，他需要的或許不是她，大概只是有人在空蕩蕩的家里等待他。

    她就像不漂亮的花瓶，大家都覺得她配不上他，但是依然被他小心地擺放在家里。

    “我一點(diǎn)都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她喃喃道，“你還想讓我過這樣的生活嗎？我不喜歡回到家里只有我自己，我不喜歡你隨時會失蹤，一整天都見不到人影。我不喜歡你們把生死當(dāng)兒戲，隨便擺布別人的生活……”

    “對不起?！?/br>
    黑暗中，隋恕向她道歉。

    簡韶的手頓了頓，又聽他緩緩地說：“我試過了，你什么都不喜歡?！?/br>
    男人的睫毛困惑地掃在掌心。

    “我只是不想跟你做這樣的事情。”簡韶坦誠地說。

    眼睫在掌心停住。

    “你為什么要學(xué)莊先生做這些事？”她問。

    “我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該做什么?！彼馈?/br>
    簡韶凝視著他，神色變得訝異而復(fù)雜。不過這都不重要了，他騙過她太多次，真心與坦誠夾在中間是那樣的脆弱、模糊難辨。

    如若最初的愛情起始于欺騙，現(xiàn)在告訴她這些又有什么用處呢？她已經(jīng)不再需要這樣的東西。

    簡韶推心置腹地說：“隋恕，我從來沒有怨恨過你，在手術(shù)臺的時候沒有，被審問的時候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我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生活，而且我覺得我的新生活很好?！?/br>
    隋恕笑了笑：“和他在一起？”

    她將手放下來，和他對視：“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yōu)槭裁匆瘳F(xiàn)在這樣呢？你不會開心，我也不會開心，我們明明可以做很好的朋友的……”

    “好朋友？”他揚(yáng)眉，重復(fù)這個詞語。

    “對的，”簡韶一無所知地點(diǎn)點(diǎn)頭，還在試圖說服他，“我們依然可以成為朋友，就像和Vi先生一樣……”

    隋恕嗤笑一聲，她還是太天真了。居然認(rèn)為他費(fèi)盡心思，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

    她想要的，就是給他發(fā)一張好人的榮譽(yù)勛章，推著他走向“朋友”的位置，然后像那天一樣聽著他們不斷地zuoai嗎？

    隋恕慢慢地笑，盯著她。

    他早就不是會為了榮譽(yù)勛章送命的年齡了，只有他的爺爺會干這種蠢事。

    簡韶還在不停地講著道理，似乎在希冀他能夠被這些道理說服，按照她設(shè)想的道路向前走。

    在她構(gòu)想的未來藍(lán)圖中，她有著幸福、寧靜的生活，和Q0113旅居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做著他們熱愛的事情。這張美好的藍(lán)圖里沒有他，他只是一個“善良”的舊朋友，和他們美好生活的關(guān)系大概就是北極與南極。

    腸胃翻滾著，酸性強(qiáng)烈的水果食用過量，胃酸的分泌會讓腹腔產(chǎn)生絞痛感。

    隋恕沒有理會她未曾停歇的話語，只是用手掌將床單的褶皺撫平，然后將皺巴巴的枕頭擺正，冷靜地說：“你應(yīng)該休息了?！?/br>
    “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政府發(fā)布了洪水預(yù)警，我們明天需要詳細(xì)看一下新聞。”

    “你為什么要在我最信任你的時候毀了一切？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簡韶捂住臉，抽泣起來。

    “我們的食物是足夠的，不需要采購也能撐幾天?！?/br>
    簡韶放下手，對著他大聲說：“隋?。∥腋揪筒幌矚g你！”

    “你最好快些睡覺。”他冷冷地說。

    “你別逼我恨你——”

    簡韶盯著他，一動也不動。

    隋恕的神情終于緩和下來，甚至克制地對她笑了。

    他的身體重新變得有溫度，聲音在黑暗中顯出幾分溫情：“那就請恨我吧。”

    簡韶怔怔地注視著他，男人的輪廓那樣陌生、孤獨(dú)、模糊，像一團(tuán)夜霧。

    隋恕微微笑著，溫聲對她說：“只要你喜歡，你可以一直怨恨我?！?/br>
    比起被她遺忘，徹底成為她世界里的陌生人，他寧可被她怨恨著，反復(fù)地怨恨著。

    靠著她的恨意，他也能生活過許多個熔爐一般的漫長的長夜。只要她像愛他那樣，強(qiáng)烈地怨恨他。

    只要她不把他遺忘。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