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車飛馳在山海之間。

    原定的線路改換，他們在路邊租了一輛阿爾法·羅密歐Giulia，在沿海高速上跑成一道金紅色閃電。

    秦陌桑坐副駕，把長發(fā)散開任疾風(fēng)吹拂，又不知從哪翻出一副墨鏡帶上，車里自帶的昭和金曲歌單開到最大，居然能跟著唱日語歌詞，且唱得還挺好聽。

    “太寂寞了就要崩潰/我是愛的遇難船/展開折斷的翅膀/好想墜落在你身上。”

    李憑看了她一眼。漆黑發(fā)尾在陽光下變成淡棕，渾身金光閃閃。

    “你會的真多?！彼麊问珠_車，左臂擱在車窗邊，心情莫名舒暢。

    “中森明菜的《遇難船》你沒聽過？我從前失戀一次聽一次，后來就會唱了?！?/br>
    李憑：……

    秦陌桑安靜兩秒，意識到自己又把天聊死，就湊過去親了他側(cè)臉一下作為補償。這個吻實實在在，剛涂的口紅在他臉上留了個明顯唇印。她挺滿意，眼睛瞇成兩條線，像個黃鼠狼。

    他騰不出手，但臉紅了半邊。秦陌桑看了又看，深覺有趣。伸出手向下，打算繼續(xù)搞事，被他低聲呵止。

    “別亂摸。”

    她手收回去，但眼神上下逡巡，停在某個地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雙眼無辜。

    “大白天的，我還沒干嘛呢。李道長，我看你道行也不怎么樣?！?/br>
    吱嘎。車變道后停在某個休息區(qū)域，憑海臨崖，勁風(fēng)吹拂。

    危機雷達響起之前，李憑已經(jīng)壓過來。躲是來不及了，她被抓著手一頓折騰，半小時后開始嚶嚶裝哭，他才松口。但兩人都衣裳凌亂，尤其是李憑，比方才還狼狽，眼神像要吃了她。

    她單手拽著他領(lǐng)口，真誠建議。

    “不然我們干脆找個小旅館，做一天得了?！?/br>
    他笑出聲。抬手摸她發(fā)頂，把她亂糟糟的頭發(fā)理順。

    不想最后一天和你只做這個。但這句話沒說出口。

    “還有件事沒辦?！彼阉环诺沟淖握{(diào)整回去，也親了下她側(cè)臉。“想帶你見個人?！?/br>
    一段時間后，車停在山地前的稻田邊。視線盡頭有座赤紅鳥居，平原與低矮山丘之間，顯得尤為龐大。

    “這是‘大齋原’，日本最大的鳥居，據(jù)說也是島上劃分陰陽兩界的地方?！崩顟{握緊她的手，走上臺階。那里早已有位老者站立等候，穿著日式剪裁的定制西裝，身姿挺拔，頭發(fā)花白，身后跟著為他打黑傘的秘書，不遠處，停著輛純黑的豐田世紀(jì)。

    看到李憑與秦陌桑走近，他遙遙行禮。那行禮的手勢古怪，她覺得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直到穿過鳥居，他們站在老者面前，他才起身抬頭，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中文開口。

    “殿下。”

    秦陌桑在那聲“殿下”里終于想起，這禮節(jié)她在夢里見過，在眾人向太子李賢叩首時。接著李賢就被貶為庶人，軟禁在西蜀，最后被下令賜死。

    后來長安大殿上無緣無故來了上千只烏鴉，在大殿上徘徊。接著大起瘟疫，無數(shù)人橫尸街道，然后是災(zāi)荒，周邊鄉(xiāng)野易人而食，亂象之中，有人揭竿而起，說是太子“陰兵”，攜太子玉契為證，舉兵向北，意在長安，隨即被朝廷派兵絞殺。

    但李憑死之前十六已經(jīng)死了，這些血腥不堪的記憶又是從何而來？

    “我的故鄉(xiāng)昆侖山，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br>
    十六的聲音響起。然而真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嗎？她不記得。

    日光在那一刻被烏云遮蔽，大風(fēng)吹起，樹林投下濃陰。

    李憑點頭還禮，從懷里掏出個錦布包裹的東西，打開，是個圭形玉版，刻著生辰與名字——是玉契。

    “鳩山先生，泰山的事，多謝?！彼延衿踅贿€給對方，老人卻沒伸手接過，表情為難。

    “這本就是殿下的東西，我們只是代為保管而已。”

    “這次如果不是借出玉契，‘無相’對陣特調(diào)局精銳，未必能全身而退?！彼俅螌㈠\布遞過去?！拔也皇翘永钯t，只是他的轉(zhuǎn)世。這東西本不屬于我，鳩山家如果不愿意繼續(xù)保管，就捐給博物館吧。”

    老者愣住，繼而鄭重接過，交給秘書后，雙手合十。

    “空海大師的臨終囑托，鳩山家一直謹記。是太子玉契選擇了和歌山，物的壽命，比人更長久?！?/br>
    秦陌桑聽得一頭霧水，只隱約猜到這個玉版在泰山那次行動中發(fā)揮了些她不知道的作用。但區(qū)區(qū)一個玉版，能做什么？

    “調(diào)陰兵，是禁忌術(shù)法，一千年只能用一次。這還是鳩山先生您當(dāng)年告訴我的?！?/br>
    玉契收好之后，李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而老者謹慎且?guī)е鴨栐兊哪抗饨K于落在他身邊人的身上。在視線相對的那一瞬，她目光捕捉到對方有瞬間的躲閃。

    是懼怕，但其中還有更復(fù)雜的東西。

    “這位鳩山先生，是我在東京學(xué)廚時的素食餐廳主廚，從前是這座神社的繼承人。我們認識很多年，鳩山家從唐朝開始，就持有幾件沙門空海東渡長安學(xué)法之后帶回來的古物，玉契是其中之一。這位秦陌桑小姐是我的……鳩山先生？”他也注意到對方的眼神變化，停了相互介紹。

    老人的眼神在短短幾秒內(nèi)變化萬端，銀白眉毛皺成一團，五官蹙起，好像個雕刻沒成功的面具。終于他長嘆一聲，接著哈哈大笑。

    “是真的，空海大師的預(yù)言是真的！”他忽地念出這么一句，拍了三下手。身后跟著的人們立刻將車門打開，肅立等待。老者兩步走上前，目光熱切得像個金牌推銷員，笑得白眉毛彎成九十度。

    “秦桑，你喜歡憑先生的吧？”

    她不假思索點頭。

    “這就對了！”鳩山又笑，舉起大拇指：“世上沒有所謂的巧合，只有出現(xiàn)的必然！”

    秦陌桑：……

    此時秘書滿臉歉意地走上來鞠躬：“抱歉我們社長最在回顧《魔卡少女櫻》，他前段時間重溫《EVA》時候喜歡引用‘人類的敵人最終還是人類?！?/br>
    李憑：……

    02

    不久后，豐田世紀(jì)駛進一片古典院落，竹木茂盛，流水淙淙。

    昏黃石燈下，幾人邁進小院中，紙扇門拉開，走進局促狹窄的門廊，里面卻別有洞天。

    是純金打造的和室，紅漆長餐桌，隱藏紙門拉開，后面是酒柜和cao作臺。

    “這里是我自己喝點小酒和做下酒菜的地方。新宮的氣候比東京要好些，還有溫泉。我年紀(jì)大了，不適合再在大城市了。”

    換下正裝的鳩山顯得面容和煦了許多，穿得像個居酒屋老板，額頭纏著畫有家族紋章的頭巾，拍了拍柚木臺面，笑嘻嘻的。

    “客人想吃點什么？本地特色的徐福壽司如何？”

    李憑要起身，被鳩山眼神喝退。

    “憑！今天你不是廚師，是約會的人?！?/br>
    接著他又對秦陌桑和顏悅色：“秦桑，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剛來那年他才十七歲，臉很臭，性格也不好，情商和我一樣，又硬又軸，你辛苦啦?！?/br>
    窗外風(fēng)聲吹動紙窗，距離那個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

    秦陌桑手肘支著下巴，看李憑側(cè)臉。他今天一直很緊張，緊張什么？

    或許他已經(jīng)知道了。

    “是啊，鳩山先生，我好辛苦。”她眉毛一上一下，還沒喝酒就有醉意，拉過他的手放在臉上蹭?！皯{先生不喜歡我，我追他追了好久呢。”

    面前倒了兩杯清酒，鳩山對李憑瞪眼。和方才鳥居前的恭敬不同，現(xiàn)在他完全是個和李憑沒什么距離的退休大叔。

    “賀茂鶴，度數(shù)淡一點。你們開車來的吧？坐我的車回去，當(dāng)是祝賀你們訂婚。要好好對她啊，女孩子的愛和櫻花一樣，這季節(jié)開過就很難重現(xiàn)了?！?/br>
    杯壁碰撞聲清脆，她瞇眼把酒都喝了。李憑搶下她倒的第二杯，低聲勸她少喝點，抬眼卻看到她淚光閃爍的眼睛。

    嘩啦，鳩山把面前的屏風(fēng)扯過去，擋在自己和兩人之間，狡黠擠擠眼。面前不知何時已經(jīng)多了盤壽司。

    “和歌山是徐福的故鄉(xiāng)，這道徐福壽司，有秦始皇沒有求到的長生秘方哦。你們來得正好，長鬢鮪魚昨天才剛送到，一期一會，好好珍惜。”

    燈關(guān)了，只留下一盞。鳩山從廚師通道離開，紙門響動后，屋里只剩下他們。

    柚子醋的香味縈繞在齒尖，她把盤里的壽司吃掉，李憑坐在她身邊，一筷子都沒動，只是看著她。

    秦陌桑吃完，說了句好吃。他就把人拉過去，說，我嘗嘗。

    舌尖淺嘗輒止，是清酒的味道。李憑掐著她腰的手用了點力，她喊疼，他就放了手。

    秦陌桑順勢往屏風(fēng)后跑。他站起，當(dāng)啷一聲，是餐臺的刀被取下的聲音。兩人只隔著一扇屏風(fēng)，花影綽綽。

    “李憑，我有要自己去處理的事情，別跟過來，也不要亂跑。我不會為難鳩山先生，請你轉(zhuǎn)告他，我不是壞人，多謝他的招待?！?/br>
    她吸了吸鼻子，又繼續(xù)說。

    “要是回來得早，我們就去泡溫泉，看花火，去東京逛街，吃料理。我來之前看過旅行手冊，你別騙我，哪里好玩，我都知道。”

    他差點把手里的筷子捏成兩截，然后才開口。

    “秦陌桑，你不能這樣跟我告別。我連你的臉都看不到?！?/br>
    她離崩潰只差毫厘，但還是推開了屏風(fēng)，推開的那一瞬就被抱緊。

    “因為你外婆，是不是。”  他聲音盡量平穩(wěn)，像怕嚇跑她?！拔也粩r你，你走。但下次要是再這么拋下我…”  他咬牙：“我就找個地方把你關(guān)起來。”

    她在他頸側(cè)深呼吸。

    “不會的，沒有下次了?！?/br>
    他嘆氣?！澳媚阋稽c辦法都沒有?！?/br>
    她把腦袋深埋在他懷里。

    “我愛你?！?/br>
    窗外風(fēng)聲乍起，天要陰了。尺八的聲音從林中傳出，空曠悠遠，如泣如訴。秦陌桑聽到他胸膛震動，說，你要怎么攔住我。

    “離別kiss?！?nbsp; 她心虛回答。

    李憑笑：“還算有點良心，來吧?！?/br>
    她踮起腳尖親他，他把人抱起放在餐臺上，手撐在桌沿。全身力量都膠結(jié)在一處，都嘗到了帶咸味的淚。

    “教你這么久了，還不會親。”

    “久么？”  他問。

    窗外，尺八吹奏沒停，她盤在他身上，像條美女蛇。

    是劑量不夠？他還沒有醉的意思。秦陌桑心一橫，又倒了一杯，喝掉，然后渡給他。清酒無味，但醉人。

    這次他甘之如飴，沒有推開，沒有拒絕。

    終于他合上眼睛，呼吸平緩。

    她拍拍他熟睡的臉，努力保持微笑?！拔疫@輩子總拿爛牌，不能再拿你冒險，原諒我啦?！?/br>
    她走出門，門外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詭異。

    竹林沙沙，尺八的聲音戛然而止。鳩山從陰影中走出，秦陌桑沒動，身后，方才從餐臺后拿的刀出現(xiàn)在另一個人手里。

    是南潯。

    五通的短信沒說不可以帶女伴，而這次行動，被滲透的特調(diào)局里除了敵人，也有友人。

    鳩山把樂器收回布袋，遠遠地，對她行了個禮。

    “秦桑。殿下囑托過我，如果是他先出來，陰兵就跟他走。如果是秦桑先出來，我就放你離開?？磥硭€不愿變成完全的‘鬼’，我很欣慰。”

    她的手攥緊，又放開。

    “鳩山先生，請代我照顧好他。但是，他是李憑，不是太子殿下?！?/br>
    陰影里，老人笑了，臉映著月光。

    “當(dāng)然。作為故人，我也期待…他這輩子有段圓滿的人生啊?！?/br>
    秦陌桑走了，風(fēng)燈在夜色里搖曳。尺八停了，變成歌吟。

    “人間五十年，如夢亦如幻！亦度得生者，豈有常不滅！”

    燈滅了。

    金色和室里，李憑緩緩睜開眼睛。他面前是穿著黑色作戰(zhàn)服的年輕人，脖子上掛著苗銀綴飾。見他醒轉(zhuǎn)，松了口氣。

    “嚇?biāo)牢伊?，這藥要是不靠譜，桑姐能把我拆巴拆巴扔海里?！饼垬湟蝗缂韧刈炜臁?/br>
    李憑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眼神又變回冰冷睥睨六親不認。

    “你剛剛也在？看到了多少？”

    龍樹笑瞇瞇。

    “我哪敢看。你倆上桌之后的部分我就沒看了，姐夫哥。”

    這聲姐夫哥叫得他面色緩和不少，而窗外的雨聲，卻于此時漸漸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