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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歸云斷夢(古言1v1)在線閱讀 - 68.降生

68.降生

    謝曜在天子面前,仍然睡得香甜。

    乖乖地躺在母親懷里,不哭也不鬧。

    而他的母親,臉上傅了厚厚的一層粉,遮住了多余的神色,恭謹(jǐn)?shù)貙⒑⒆舆f給他的皇祖父看。

    “他睡著了?!苯迪阏f。

    小孩子粉雕玉砌的臉蛋,露在襁褓外面——他的眼睛閉著,密密的睫毛垂下來,放松的嘴角天生就有微笑的弧度。

    皇帝心中難得升出許多慈愛之心。

    他沒有將襁褓接過來,更不會舉著孩子向賓客炫耀,生怕摔著了這個(gè)琉璃一般的娃娃。只是伸手刮了刮謝曜的鼻子,輕輕地,生怕打擾他的美夢。

    “真是個(gè)小睡貓。讓這只小貓好好睡。”皇帝和藹地吩咐降香。

    跟來的侍者擔(dān)了幾抬厚禮,都是他預(yù)備送給謝曜的,本想當(dāng)著筵上的賓客賜下去,昭彰他對這個(gè)孫子的喜愛??梢灰娦豪Ь?,他便起了憐惜之心,立刻改了主意。

    孩子在人前露過面,這已經(jīng)夠了,何必喚醒這睡夢中的小人,叫孩子白受一趟罪。

    “是?!苯迪愦瓜履槪瑢⒅x曜接回來。

    臉上的胭脂水粉雖厚重,卻粘得牢固,一點(diǎn)也不往下掉,像是堅(jiān)硬的龜殼,與血rou生長在一處。

    “王妃近日cao勞,小子又未醒,這宴上實(shí)在吵鬧,恕我不敬,先帶他們下去休息。請阿耶勿怪?!敝x承思立在天子身側(cè),適時(shí)地開口。他往前一步,拉起降香的手,就要告退。

    皇帝通情達(dá)理地?fù)]揮手:“好,你們?nèi)グ??!?/br>
    通往王府內(nèi)院的路,越走人越少。

    大部分侍者都被支去了前院,為謝曜的百日誕而忙碌。

    謝承思抓住降香的手,越收越緊。

    等拽著人一道進(jìn)了內(nèi)室,他手上的力度,大得幾乎要將她的骨頭全捏碎。

    侍者當(dāng)然全被轟了出去。

    只有一名謝承思近來常使喚的小廝,被他拎著衣領(lǐng),差去請蔣神醫(yī)。

    “他就在筵上,找到人就帶來,不許聲張!”他用盡力氣,試圖壓平嗓子里的低吼。

    降香仍然端莊地站著,姿勢與面見天子時(shí),無有不同。

    只是堆迭的襁褓,寬大的衣袖,遮住了她手臂微微的顫抖——從指尖一直傳到肩膀。

    她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阻止顫抖不已的手,不讓它影響到全身。

    但她不能抓,不能抓痛了孩子。

    好在謝承思很快便轉(zhuǎn)過身,接過了她懷里熟睡的謝曜。

    “孩子有問題?!彼炀毜乇е⒆樱屗宰钍娣淖藙萏珊?,語氣嚴(yán)肅,神色卻陰沉,“他從來沒有在這時(shí)睡覺的習(xí)慣,且他睡覺很輕,筵上人聲嘈雜,他不可能不醒。我比天子高些,站在他身后,正能看見孩子的臉色不對。你別怕,我叫蔣神醫(yī)來給他看看?!?/br>
    他早察覺了降香的顫抖,以為她是在擔(dān)心。

    “抱歉,我是一時(shí)心急,弄疼你了?!彼K于松開了捏著降香的手,調(diào)整了表情,又放輕了聲音,仿佛是害怕嚇到她,“別怕,蔣神醫(yī)馬上就來了。我會查清一切,我保證?!?/br>
    “沒……沒事。不……不痛?!苯迪悴恢雷约菏窃趺赐鲁鲞@些話的。

    被他發(fā)現(xiàn)了。

    他真的很愛孩子。他真的很負(fù)責(zé)。

    他說他會查清一切。

    他對她說別怕。

    她怎么能不怕。他要查到她這個(gè)罪魁禍?zhǔn)椎念^上來了。

    查到她這個(gè)冷血無情,害了他又害了他的孩子的壞人。

    可她有得選嗎?她沒得選。

    孩子睡了,皇帝才會喜歡他。才會夸他才會憐愛他。沒人喜歡哭鬧的孩子?;实鄄粫矚g哭鬧的孩子。

    皇帝不喜歡這個(gè)孩子,就不會寬容。

    我沒辦法呀。我有什么辦法呢?

    對面的可是天子,沒人能越過天子去。

    沒人能越過天子去嗎?當(dāng)真沒人嗎?謝承思當(dāng)真不能嗎?不能不能不能!沒人沒人沒人!我沒得選我沒得選我沒得選……

    此刻,降香已不只是一邊胳膊在發(fā)抖,連牙關(guān)都哆嗦了起來。

    謝承思再一次開口安慰她:“別怕,別怕?!?/br>
    他一手抱著熟睡的孩子,一手?jǐn)堊∷?,輕撫她的脊背,從頸下到腰間。

    白皙修長的手指上,仿佛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只要挨著她的肌膚,就會扎出無數(shù)血洞,血洞又被尖刺破開,順著脊梁,割開她的皮rou,將白森森的骨頭挖出來。

    降香再也受不住了。

    她猛地掙出謝承思的懷抱,面對面地看著他。

    她不住地喘著粗氣,胸脯隨之上下起伏,臉頰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不用查了!是我!是我!是我讓孩子睡著了,我不想聽他總是哭,我給他喂了迷藥!我不喜歡這個(gè)孩子!我要害他!你滿意了嗎?你還要聽什么?”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幾乎是吼著說出最后的話。

    聲嘶力竭,像是說完了這些,嗓子就再不堪重負(fù),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了。

    她將十只手指都插入發(fā)間,抱住自己的頭,當(dāng)著謝承思的面,跌坐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不住地道歉,明明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卻大張著嘴,用氣聲徒勞地堅(jiān)持。

    侍女精心梳好的發(fā)髻,被她的動作扯散了,細(xì)碎的發(fā)絲一縷縷地飄散在眼前,遮擋了降香的視線。

    遮住了最好,她一點(diǎn)也不想對上他的目光。

    她一點(diǎn)也不敢。只敢看向他的鞋尖。

    鞋面是黑色的,上面繡著流云的暗紋。

    流云流動了起來,從她的左眼流到了右眼,又從右眼流到了左眼,一圈又一圈。

    周遭一切都在隨之轉(zhuǎn)動。

    只有將整個(gè)人緊緊地貼在地上,才不會被這種無盡的旋轉(zhuǎn)甩出去。

    “你……”謝承思也顫抖了起來。

    差點(diǎn)就抱不穩(wěn)手中的孩子,要將他失手摔在地上。

    他的眼眶泛起了紅色,向后踉蹌了兩步。

    他下意識地要質(zhì)問她,問她為什么,問她怎么敢。孩子是她想要的,是她所期盼的,為什么又不要了?又不喜歡了?

    對孩子是這樣,對他也是這樣嗎?

    這便是她的回答——對他們過往的回答嗎?

    沒關(guān)系,她的回答不重要。

    她欠他的。正應(yīng)了他對她的折磨。他對她的折磨,該是這樣,永無止境。

    紅紅的眼眶,愈加酸脹,連著鼻子也堵住了。

    膝蓋以下的血rou,連著筋骨,像是絞在了一處,扭成死結(jié),相互拉扯,痛得他幾乎站不住。

    可他忍住了一切。

    齒縫里擠出來的,是最平靜不過的一句:“你最近太累了,先休息一陣子吧。把孩子吃過的迷藥給我,我拿給蔣神醫(yī)看看,看看藥會不會有事。”

    降香覺得身體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

    冥冥之中,有許多絲線系在她的手腳上,拉著她掏出裝有迷藥的瓷瓶,把瓷瓶放在地上。

    她唯一的反抗,不過是當(dāng)絲線牽引著頭顱,迫使她抬起頭,她卻始終垂著臉,用散亂的頭發(fā)遮住表情,動也不動。

    謝承思高大的身形投作影子,落在她身前,像一口大麻袋,兜頭將她罩住——袋口不斷地束緊,直到束無可束。

    藥瓶被拿走了。

    孩子也被抱走了。

    降香聽見謝承思的腳步聲遠(yuǎn)去了。

    有侍女推開門,將她從地上攙了起來,服侍她躺到床上。

    降香不知道蔣神醫(yī)最后診出了什么,也不知道孩子的情況最終如何。

    因?yàn)樗直卉浗似饋怼?/br>
    確切來說,這也算不得軟禁。

    既沒有將她關(guān)在一片漆黑之中,也沒有困著她不讓她出門。

    謝承思只是暫時(shí)不讓她見孩子。

    他還哭不哭呢?

    離開了她這個(gè)討厭他的母親,他應(yīng)該不會再哭了。

    在謝承思公務(wù)空余時(shí),他還是會回府,還與降香住在一處。

    只是不會讓孩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她總會隔窗眺望,偷聽或是偷看謝承思領(lǐng)著謝曜,在園子里學(xué)步習(xí)語。

    “今天看了什么花?”清清泠泠,敲冰碎玉,這是謝承思的聲音。

    “……花?!甭掏?,含混不清,這則是謝曜的聲音。

    他如今走路尚不熟練,就已經(jīng)能開口說話了。

    或許迷藥并沒什么壞處。降香想。

    “這是什么花?”謝承思耐心地重復(fù)一遍問題。

    “牡丹花。”謝曜答。

    “很好?!敝x承思表達(dá)了肯定,問得更細(xì)致了,“什么牡丹?”

    “白、白雪塔?!?/br>
    他不哭了,真好。降香又想。他只會對我哭。因?yàn)槲也幌矚g他,所以他不喜歡我,這很公平。

    他教他像在教我。

    我不想說話的時(shí)候,他就會這樣不厭其煩地問我。

    不過問的不是花,是食物。

    他會問我吃什么,喜歡吃什么。

    只是在降香聽不見的地方,謝曜又尖叫了起來。

    因?yàn)橹x承思將他領(lǐng)到窗下,隔著窗子教他:“快叫娘,娘在屋子里看你?!?/br>
    謝曜先還乖乖地學(xué),聲音小,語調(diào)卻拖拉:“娘——我要……娘——”

    當(dāng)謝承思搖頭拒絕:“不行。娘生病了,而你總是不乖,她見到你會難受。等你乖了,就可以見娘了。”

    謝曜便再也忍不住了。

    “哇哇哇——”孩子扁了扁嘴,毫無預(yù)兆地發(fā)出刺耳的干嚎,聲音巨大,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周圍不聽話的花木,全部掀翻。只是他黑亮的眼睛里,一滴淚水也擠不出。

    謝承思立刻捂住他的嘴,將他抱離了園子,放在書房里,任他自己哭叫。

    可謝曜的脾氣犟極了。

    他就是不停,累了也不停。

    起先是沒有淚水的,后來淚水嗆滿了喉嚨,他仍然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