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深秋天黑得早,天氣預報今晚有雨。 風卷起街道兩旁落到柏油馬路上的枯葉,呼呼作響。行人邁著匆忙步伐,趕在街燈亮起前歸家。 大重市第一人民醫(yī)院一片忙碌之象,絲毫不受外邊變天的影響。 夜幕降臨,科室燈火通明,走廊里垂喪著腦袋的家屬三三兩兩徘徊??剖彝忸^有哭鬧的孩童,一個中年男子拉住路過的護士,“能不能讓他們安靜些?” 語氣頗有不客氣的暴怒,面色猙獰,才入職不久的小護士哪應付過這種問題,怯怯試圖掙開手。 “我還得趕緊給人送藥去?!?/br> 聽了這話,中年男子更加兇惡,“你這什么意思?還要讓我自己和人說去啊……” 小護士后知后覺說錯話,急忙想要辯解,卻被兇神惡煞的男人嚇破膽。又有兩名護士趕過來,試圖拉開圍過來的其他家屬。 “小玉姐,快幫幫我。”小護士急得快要哭出來。 “各位家屬,這里是醫(yī)院,里面還在手術,請你們保持安靜?!?/br> “是我們不想安靜嘛……” 中年男子看起來似乎是這家的領頭人,只要他一開口,其他人都會跟著附和。 “就是!” 蘇玉瞪了眼連連后退的小護士,沉著開口:“我知道各位現在很著急,我們醫(yī)護人員會盡全力對患者進行救治,同時也懇求大家能夠配合醫(yī)院的工作?!?/br> 大概是因為她態(tài)度誠懇,看起來有幾分資歷,中年男子才暫時閉嘴。 不到五秒鐘,門墻上紅色指示燈突然熄滅,其中一位家屬失聲尖叫朝緩緩打開的門撲過去。 “醫(yī)生,怎么樣……” “我爸到底有沒有事……” 七嘴八舌,吵得人頭大。為首的醫(yī)生伸出手試圖安撫大家的情緒,“手術很成功,所有的玻璃碎片已經全部取出,病人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br> 前一秒還兇神惡煞的中年男子熱淚盈眶對著墻壁雙手合十,喃喃自語:“老天保佑,老天保佑?!?/br> “秦醫(yī)生呢?” 話音未落,主刀醫(yī)生從手術室出來。家屬們圍在一起抱頭痛哭,完全沒注意到默默穿過人群的身影。 蘇玉和幾個人又交待了些注意事項,然后小跑上前。 一進科室,就聽到抱怨:“餓死了?!逼车阶郎蠞M滿當當的外賣,秦銘邊脫口罩邊說:“喲,這是哪個美女給我準備的安心晚餐。” 跟著進來的蘇玉笑笑,放下手里的東西走過去?!澳氵@手術再不結束,就變成宵夜了?!?/br> 一米八大的個子站在水池前格外高俊,秦銘的手就像是開了八倍速,刷刷走了兩遍七步洗手法,語氣輕松:“那不至于?!?/br> 扯了幾張?zhí)K玉遞過來的紙巾,他直奔辦公桌,“這老頭傷勢看著嚴重,但只要把扎進下丘腦的那塊小玻璃取出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br> 蘇玉說:“知道這是你的強項,不然那幫人也不可能同意讓你主刀。” 秦銘毫不在意抖肩笑了幾下,“那幫人的確看著就不好惹,剛才又差點醫(yī)鬧了吧?!?/br> “走廊有個小孩扁桃體發(fā)炎,哭得那叫一個慘,吵得人他們心煩。露露又不會說話,就把人惹毛了?!?/br> 秦銘停下筷子,抬眼看蘇玉,語氣殷勤:“不用想都知道又是我們蘇玉關鍵時候發(fā)揮了重大作用?!?/br> 科室明晃晃的燈光下,秦銘的一雙眼睛尤其黑亮,被口罩勒了將近兩小時在臉上留下的四道淺痕也絲毫不影響他俊朗五官的觀賞性。 蘇玉背過身給他倒水,“是你手術結束得及時,不然我也搞不定?!?/br> 兩人你來我往,讓原本死氣沉沉的科室氛圍活躍不少。 談笑過后,又陷入安靜。蘇玉邊倒水邊回頭,看到秦銘抓緊時間在刷手機,她抿了抿有些干澀的嘴唇,走過去把水放下。 “秦醫(yī)生,下周六有時間嘛?” 秦銘盯著屏幕,放下筷子去拿水杯,“這是想約我?” 蘇玉毫不掩飾,“你都來醫(yī)院快半年了,還沒給我機會單獨請你吃個飯呢?!?/br> 科室大大小小的聚餐多得數不過來,除了歡迎他入職那頓,其他的場次秦銘鮮少出席??商K玉卻聽說上個周末他和心內一的賈醫(yī)生一起吃了頓飯。 醫(yī)院這種地方本來就是狼多rou少,好不容易來了個高質量男性,雖然知道是個香餑餑不好搶,蘇玉還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為自己爭取機會。 秦銘也不跟她兜圈子,“賈茹予是我高中同學。” 聽了他的話,蘇玉不免有些難堪,被他認真又似笑非笑盯著看,她耳根子默默紅了一片。 “和美女吃飯我當然愿意,萬達新開了家日料,下次我請你。”秦銘吃飯極快,在女孩面前也毫不收斂。這才不到五分鐘,他就把面一掃而光,一邊收拾殘骸一邊不動聲色撩得人家小姑娘春心蕩漾。 蘇玉剛想開口,又聽到他說:“不過下周六不行?!?/br> “為什么?。俊?/br> 秦銘聳聳肩,表示遺憾,但毫不猶豫開口:“我有朋友從美國回來,我要是不去接機,會死得很慘的?!?/br> 蘇玉心里邊酸酸的,小心翼翼試探:“是男性朋友,還是女性朋友?” “女……”秦銘幾乎脫口而出,瞥見蘇玉緊張又期待的神情,他險些笑出聲。 看到他的樣子,蘇玉又氣又羞,拿手打他。 “你可真壞!” 秦銘哈哈大笑,走去扔垃圾,回來時又聽到蘇玉問:“是你在美國的同學嘛?” 他剛才第一次獨挑大梁完成了一個大手術,現在才記得把眼鏡摘下來,隨意坐到別人椅子上,略顯疲倦地揉眼睛,迷迷糊糊應了一句。 蘇玉有些后悔自己一時沒忍住,問得有點多。 “那你好好休息,我回護士站了?!?/br> 秦銘一下子坐起來,嘴角揚起迷人弧度,沖她擺手,“明天見?!?/br> 蘇玉剛走到門口,就險些和一個西裝革履的人迎面相撞。 “你找誰?” 她警惕抬頭,和來人同時愣住。 聞聲秦銘轉了把椅子,門口那人揚揚下巴,“找你們秦大醫(yī)生?!?/br> 蘇玉回頭看到秦銘打了個響指,她沉默側身走了出去。 “看來電視劇里演得不錯啊,醫(yī)生和護士,嘖嘖嘖……” 秦銘隨手拿起一支晨光K56朝門口扔去,程褚身手敏捷接住,慢悠悠走過去又把筆扔回桌上。 “哪陣風把程總吹來了?” “還不是為了您這個大忙人,從美國都回來半年多了,怎么約你還是這么難?!?/br> 秦銘才不信他的鬼話,打開電腦準備開始補手術記錄。 程褚也不拿自己當外人,拉了張椅子坐下翹著二郎腿靜靜看了會兒秦銘。 誰能想到當年這小子選擇學醫(yī),把他爸媽氣得半死,錄取通知書還沒寄到回家,他爸媽就直接飛回了紐約,懶得再管這個孽子。 要不是剛才在門口偷聽了會兒他和小護士的你來我往,程褚還真難想象現在坐在電腦前沉著個臉敲病歷的人是秦銘。 程褚不禁扭頭多看了眼門口的方向。 “有事說事啊,我這一堆病歷沒寫完,要晚了耽誤了我夜場,你可賠不起?!?/br> 程褚回神,笑出聲:“難怪你不接受人家的邀請呢?!?/br> 秦銘沒看他,問:“來多久了?” “也就剛到,剛好就撞見人家美女主動給你投懷送抱,你還不稀罕呢。” 秦銘云淡風輕回擊:“這機會讓給你?” 程褚認輸:“我來看看我未來丈母娘,順便來看看你,你倒好,倒打一耙嘛不是……” “寧雪也來了?” “她到外地巡演?!?/br> “哦,管不得你這么殷勤呢,抓緊時機好好表現是吧?” 兩人還是和從前一樣談笑風生,語氣間沒有任何生分。 程褚百無聊賴又觀賞了一下他們的辦公室,站起來理了理袖口,準備要走。 “秦醫(yī)生,下周日有時間嘛?” 在秦銘發(fā)作前,程褚自己就退到門口,笑說:“周六要接機,周日總該有空吧。” “和誰???”秦銘專注盯著屏幕,雖然一直在聽他說話,敲鍵盤劈里啪啦的聲響也從沒停下過。 一心二用還能高效率,是他上學時候早就練成的技能。 “就你的老兄弟們唄,剛好這周老范也從英國回來了?!?/br> 秦銘有些驚訝:“是嘛,我還以為這小子忘本永遠不回來了呢?” 程褚壓低聲音:“聽說他在英國還和黃蘊好過一陣。” “那你還敢把我叫去?”需要查找一下病人的過往史,秦銘這才停下動作,瞥了眼程褚。 其實程褚也知道他和黃蘊早就沒聯(lián)系了,之后這么多年,他談了無數個,黃蘊也在英國呆得好好的。 這幾年大家變化都挺大的,步入社會,各有各的生活和事業(yè)要忙,雖然不能常常聚在一起,可每次有人組局,大家還是一呼百應,不醉不休,從忙里偷閑的放縱里找回一些年輕時的樂趣。 * 處在繁華地帶的高樓大廈,如同血盆大口的野獸,時刻用惡狠狠的目光鎖定都市里朝九晚五的螻蟻。 午間時分,天普集團的大樓還是人來人往,外賣和工作人員在大廳來回穿梭,工作間一派繁忙。 天普職工坐在工位偷聊幾句八卦,對付完幾口面包,轉身就投入緊張的工作。 “工廠那邊回頭你帶幾個實習生過去熟悉一下流程?!敝鞴苓^來分配工作,把手中幾沓資料扔到一個實習生桌上。“下午下班之前交給我?!?/br> 語氣強硬,不容許人拒絕。實習生鼓起勇氣開口:“主管,我本科不是學這個專業(yè)的,這才剛進來一個月,我怕做得不對給大家添麻煩?!?/br> 所有人都垂頭不敢吭聲,盛氣凌人的女主管推了推鏡框,踩著高跟鞋緩緩走近,語氣陰森:“你什么意思,那我是一畢業(yè)就什么都會了?” 那人搖搖頭,不敢再說話。 女主管提高音量,對整個樓層喊:“我再說一遍,不要拿自己剛進來、經驗不足當借口,公司招你們進來不是讓你們來學習的?!?/br> 實習生垂頭喪氣坐回座位,沒忍住流了淚,女主管臨走前又想起什么,問:“不是讓李助理教過你們嗎,你們沒腦子啊,記不住?。 ?/br> 角落有人竊竊私語,“李助理是顧總的私人助理,哪有空管我們……” 這話像刺一樣落進女主管耳朵里,她臉色紅一陣紫一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畢竟這個月,她已經好幾次因為交代給李瑩若幾樣工作就被領導穿小鞋了。 辦公區(qū)域慢慢恢復安靜,只剩下敲鍵盤的聲響和偶爾壓低的討論聲。 走廊盡頭是一片開闊區(qū)域,白色自動門再往才是總經理辦公室。如果沒有特別工作匯報,一般人是不會靠近這里的。 尤其是午休時間,這里更是靜得連根針落到地毯上的聲響都清晰可聞。 熾熱的秋日太陽從拉緊的窗簾鉆了個縫漏進來,李瑩若坐在真皮沙發(fā)上整理絲襪,看了眼走到落地窗前的挺拔背影。 落下的窗簾自動緩升,整個幽暗的空間慢慢變得明亮。 沉著陰郁,劍眉冷肅,光不偏不倚落到上半張臉,勾勒出流暢輪廓和俊朗棱角。 李瑩若勾了勾嘴角,從包里取出一小瓶香水,往熱得發(fā)燙的耳根噴了幾下。刺鼻的茶香很快彌散開,顧盛廷皺了皺眉,“這是玉龍茶香?” 李瑩若笑笑:“新?lián)Q的香水,顧總鼻子挺靈。” 顧盛廷緩緩轉身,挑了挑眉:“你罵我是狗呢?!?/br> “我怎么敢?”李瑩若沖他魅惑一笑,后退幾步,輕巧轉了幾個圈,指了指桌上攤開的文件,“顧總都看完了嗎?” 顧盛廷伸手解開了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輕吁口氣:“你先出去吧。” “對了,上個月進來的實習生培訓工作還要繼續(xù)展開嗎?” 顧盛廷坐下來點了根煙,抽了一口,不緊不慢開口:“如期舉行,就怕到了五期,那群小屁孩還是什么都不會。” 李瑩若悶悶應了聲,把剛合起來的文件再次重重放到桌上。 巨響之后,辦公室陷入沉默。顧盛廷似笑非笑盯著她一張臭臉,笑出聲:“不樂意了?發(fā)脾氣可就不漂亮了?!?/br> 半是玩笑半是哄騙的語氣,讓李瑩若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撇著嘴抱怨:“這培新工作太難搞了,馬姐那邊還總是直接把報表工作扔給實習生,回頭出了什么岔子,又怪到我頭上來。” 以往她發(fā)悶氣埋怨,顧盛廷總會招手讓她過去,親自給她泡一杯咖啡,可今天他似乎心緒不佳,沒多說什么。 顧盛廷側身在瀏覽電腦文檔,過了一會兒才勸她:“馬主管那邊我自有打算,她是公司的老人,還是我爸親自任命的,你在我面前抱怨抱怨就行了?!?/br> 濃重的煙霧很久都散不開,李瑩若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不肯答應。 她知道因為自己和馬溪的事頻繁在他面前嚼舌根已經快把他耐心磨盡,可她同樣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站在這里沖他撒嬌埋怨,正是因為不服輸的一股勁兒。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顧盛廷若無其事開口:“楓樹林現在開放了吧,那離你們家是不是挺近?” 李瑩若心頭一動,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若無其事回答:“離得再近又有什么用,還不是得顧總您有時間?!?/br> 可他既然主動開口,她也不會因為一時耍脾氣而放棄這么好的機會。 他們其實極少有在公司之外的共處時間,上次她隨口提了嘴秋天的楓樹林很漂亮,沒想到他卻記住了。 把她那點小心思全看在眼里,顧盛廷只覺得意興寥寥,甚至涌上些煩躁。 “把明天的會推了吧。” 李瑩若有些遲疑,“明天的會本來就已經推遲兩天了……” 他似乎有些累,重重往后躺去,隨手把煙頭砸到煙灰缸里。 “行,交給我吧?!?/br> 顧盛廷不再說話,李瑩若又把空調調回原來的溫度,對著柜子的玻璃鏡反復檢查自己的妝容,確定無誤才推開門走出去。 穿過長長的走廊,迎面撞上靚麗高貴的身影。 “范小姐。”她規(guī)規(guī)矩矩打招呼。 來人帶著墨鏡,眼神似乎都不愿多給她一個,只微微點了點頭,就提著十幾萬的包包走進去。 李瑩若很聰明,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面對這些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小姐從來不會顯露任何鋒芒。 她所有的小性子,只在范媛媛未來的丈夫面前盡情耍弄。 門被輕輕地推開,在厚重地毯上發(fā)出摩擦聲響,顧盛廷頭都沒抬就吹了聲口哨。 “這是哪陣風把我們范大小姐吹來了?” 范媛媛摘下墨鏡,露出一張精致美麗的臉,抑制住嘴角的笑意:“還不是有顧總在,不然這公司的門我都是不愿意進的?!?/br> 范媛媛現在還在上學,攻讀攝影專業(yè)博士,對于她來說,藝術才是自由的靈魂。 “下了班一起去吃飯?!?/br> 這么些年,她也算摸清了顧盛廷捉摸不定的性子和偏好,甚至于她自己可能都意識不到,她在有意無意迎著某個人的影子去迎合他、靠近他。 他喜歡直來直往,厭倦一些沒有意義的拐彎抹角。 “好啊,吃什么你定?!?/br> 他答應得很爽快,又摸出煙盒。 進來時聞到刺鼻濃烈的煙味,范媛媛還是忍不住開口:“少抽些。” 顧盛廷停下手里的動作,抬眼迎上她不回避的目光,忽然一笑,把煙盒扔回原處。 范媛媛只是順便路過,上來邀請他共進晚餐。他要留她坐一會兒,她也不稀罕呆。 人走后,顧盛廷拿起座機打了個電話:“今晚有會是吧?” “好,一會兒要是范小姐打電話過來問,就說我在開會?!?/br> 掛掉電話后,他又抽了兩根煙,從上往下俯瞰著日新月異的城市,一到中午就涌上來的疲倦漸漸消散。 又接了個程褚的轟炸電話,那小子一上來就沒好脾氣。“下周日晚上的時間空出來,摩登時代305包廂?!?/br> 他看著指尖的猩紅火珠,“要是我說不留呢?!?/br> “要是我說有你喜歡的菜呢。” 低沉嗓音混雜著笑聲,“程褚,也就你小子會來事兒。” “那是,不然怎么把我老婆追到手啊?!?/br> 顧盛廷不以為意:“人家可還沒答應嫁給你?!?/br> 那邊胸有成竹,絲毫不在意他的挑釁:“遲早的事兒,你就羨慕吧。” 程褚的話像一顆水珠,倏忽從心尖滑落心底,再飄一段,就再也尋不到蹤跡。 那邊也像是全然沒注意到這頭的沉默,語氣有些酸:“這次來的人可多,聽誰說那關系網都拉到成博宇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