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從酒店出來已經(jīng)很晚了,不少人借口明天要早八中途撤退。 秦銘一直盯著譚中林,在想他如果沒有去摩登時代的打算要用什么理由留住他??珊迷谧T中林酒量很好,心情不錯,有人提議轉(zhuǎn)場時,譚中林還成了打頭陣的那批人。 顧盛廷興趣寥寥,走出飯店的時候他對程褚說:“不是說有我的菜,這都一晚上了,你大爺耍我呢?” 程褚不經(jīng)意看了眼秦銘,攀住他的肩,“別急嘛,這不是還有后場?!?/br> 顧盛廷勾勾嘴角,挑了挑眉,“我怎么聽說,后場有成博宇?!?/br> “你小子最好別讓我逮著?!背恬乙а揽此瓢l(fā)怒,漫不經(jīng)心似笑非笑。 顧盛廷推開他,想去摸煙。 “少抽些吧,你是不知道我們上學(xué)那會兒看那些肺癌晚期人的肺,嘖嘖嘖……” 顧盛廷動作頓了頓,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衣擺徘徊一陣,自然而然插進褲兜里,輕笑一聲:“聽秦醫(yī)生的,我忍一忍。” 可秦銘不緊不慢抽出一根蘭州遞給他,“該抽還是得抽,男人嘛,壓力大,總要有發(fā)泄的途徑?!?/br> 兩人都穿白襯衫黑西褲,挺拔修長,青澀全然褪去的精英氣質(zhì)。 高其和程褚站在不遠處津津有味盯著兩個鶴立雞群的年輕男人。趁秦銘給顧盛廷點煙的間隙,高其終于忍不住問程褚:“你說的那道菜,不會是葉一竹吧?” 程褚似笑非笑,拍拍高其胸口,什么都沒說就走了,留下一頭霧水的高其。 程褚的反應(yīng)給人想象空間太大。不過這種可能性應(yīng)該不大。大學(xué)的時候,高其和寧雪常在北京見面,聽說,葉一竹去美國后再沒回來過。 不過如果真是葉一竹回來了,他都能猜到,又更何況顧盛廷。 那位哥一整晚都心神不寧,每次服務(wù)員進來上菜,他陰陰郁郁的目光都會抬起來,像陣風(fēng),輕又快,帶有一絲捉摸不透、明暗交雜的情緒。直到說要轉(zhuǎn)場,一向好湊熱鬧的他竟然萌生了早退念頭。 可說是要早退,他還不是跟上大部隊前往摩登時代的車。 高其被徹底搞糊涂了,總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心神不寧。 顧盛廷平靜沉冷外表下徘徊的內(nèi)心,都被消耗在一根又一根香煙里。在屬于旁人的熱鬧中,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 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入包廂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有服務(wù)員在擺酒,音響在放一首很火辣動感的英文歌。 顯然是有人提前來開了廂。 角落有一個普拉達黑色中古包,旁邊還有一支香奈兒,也不知道是用完隨手扔在沙發(fā)還是忘了收起來。 剛好到歌曲高潮部分,一長串鼓點炸開,他們這些習(xí)慣了紙醉金迷生活的人,瞬間進入狂歡狀態(tài)。 有人問程褚安排了哪位美女同學(xué)提前過來暖場。一時間,七嘴八舌,耳膜被紛雜吵鬧的聲音鼓得發(fā)痛,顧盛廷在失態(tài)邊緣,猛抬眼看向程褚,一張沒有情緒的臉在黑暗中起起伏伏。 程褚樂呵呵沖著那幾個一頭霧水的女生喊:“咱們的美女同學(xué)不都在這兒嘛!” 一張嘴哄得在場人開懷大笑,秦銘盯著那個包包,若有所思屈腿靠到墻上。接下來,入座的入座,點歌的點歌,秦銘望向人群里那個出挑的頎長身影,嘴角的笑意越發(fā)深。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譚中林看見同班老同學(xué)眼睛一亮,迎上去。 現(xiàn)場再度掀起一陣狂潮,讓成博宇有些招架不住。 只有程褚和顧盛廷不為所動坐在沙發(fā)正中,程褚俯身去拿了兩杯酒,一杯給顧盛廷,然后慢悠悠躺回去。 大家對成博宇群起攻之,有質(zhì)問他為什么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的,有指著那個包質(zhì)問他是不是帶了女朋友過來的。 “原來是他,我還以為……”話音未落,程褚就感受到兩道鋒利目光掃過來。 顧盛廷握著酒杯的指尖漸漸泛白,手背上青筋怒張暴起。 熱鬧之外一角沉默的對峙沒有持續(xù)多久。 成博宇有些無奈,賣了個關(guān)子:“我的確不是一個人來的?!闭f完,他側(cè)身,所有人目光往外移動。 靜默的兩三秒鐘里,跟在侍者身后的窈窕身影從光源穿過逆光地帶,晦澀、模糊、忽明忽暗,最終在昏影里清晰成像。 成博宇怕葉一竹尷尬,低頭清了清嗓子,“我和一竹一起來的?!?/br> 說話間,不經(jīng)意瞥到沙發(fā)上沒有動過的人。屋頂移動的燈光似乎怎么都落不到他身上。但成博宇明顯感覺到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在找尋什么。 直到葉一竹緩緩走到成博宇身邊。 眾人相互推搡,竊竊私語:“葉一竹啊,你忘了……” “啊,是我想象的那個葉一竹嘛?” “怎么是她?” …… 一番激烈討論后,才后知后覺想起這個空間里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當(dāng)年提起葉一竹這個名字,是時刻與顧盛廷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如今也是。 只不過他們幾乎喪失了旁觀者的自覺,裝都懶得裝,目光不停在兩人身上掃視。 從未設(shè)想過的重逢戲碼搞得人心惶惶。 有人幾乎認不出葉一竹,即使當(dāng)年她是校園論壇、qq空間的“頭條人物”。但很少有人見過不穿校服的她。 尤其又過了這么多年,只有那股熟悉的清冷又疏離氣質(zhì)讓人足以確定什么。她穿胸前大開口的緊身裹臀裙,淡淡rou粉色,純又欲,偏偏還有幾分與這樣頹靡場所相得益彰的熱烈嫵媚。 其實沒人懂,她一直如此,像個妖精。 從沒變過。 只有他懂。 曾經(jīng)只有他見過的妖媚,如今只要她勾起飽滿紅艷的唇輕渺一笑,就能從骨子里溢出來似。 顧盛廷毫不回避自己熾烈裸露的目光,卻是帶著狠和恨,交雜輕蔑不屑,漫不經(jīng)心將杯中的一口烈酒吞下去。 冰涼苦澀的液體滑過舌尖、咽喉,所過之處辛辣刺痛,無一幸免??伤晃从X,緊抿薄唇,用不輕不重的力量將空酒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放到桌上,翹腿陷入沙發(fā),瞇眼將她從頭到腳刨析。 他從沒見過她穿高跟鞋,整個人高挑纖瘦過記憶里那團渺茫身影,修長白皙的小腿無論在哪個角度,似乎都有高閃的光,繃緊但柔韌。 看清左腳踝青色輕簡線條的瞬間,顧盛廷渾身一僵,如被悶棍擊中,呼吸逐漸深快。 葉一竹在秦銘和成博宇的介紹下怡然自得逐一和在場的人打招呼。 面對無數(shù)包含笑意卻在她轉(zhuǎn)過身后就變成探尋的質(zhì)疑目光,葉一竹一如既往視而不見,用幾根精心修飾過的美甲撩開快要及腰的波澤長發(fā),露出耳垂上輕輕搖擺的大環(huán)銀圈和白皙修長的頸脖。 程褚偏頭看顧盛廷那雙快要噴火的眼睛,搖曳酒杯,“看來,這是你要的菜?!?/br> * 葉一竹的確是在門口偶然碰到成博宇的,兩人對從前避而不談,打了個招呼就有事說事,幾乎沒有生疏感。 得知葉一竹此行目的,成博宇特地領(lǐng)著葉一竹和譚中林聊了一會兒,入座時也和秦銘左右配合,讓葉一竹如愿坐到了譚中林身邊。 秦銘好奇死干正事的葉一竹是什么樣,索性拉了張凳子坐到她們對面。 葉一竹比想象中還要健談,也很懂得見機行事,根本不用秦銘擔(dān)心她用目的性太強的示好直接把路都封死。 最令人佩服的一點,是葉一竹似乎一點都不介意和譚中林談起她當(dāng)年在學(xué)校的那些破事。偶爾,就連譚中林都忍不住用八卦的眼神越過幾個人去看顧盛廷,葉一竹依舊不為所動。 譚中林當(dāng)年和成博宇都在復(fù)讀班,對本部的事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道葉一竹和顧盛廷在一起過又分手,卻不知道他們分開得有多慘烈。 他還覺得今天兩人可以若無其事出現(xiàn)在同一個場所,就意味著他們還能當(dāng)朋友任旁人調(diào)侃。 聊得起勁時,就連葉一竹自己都毫不忌諱直勾勾盯著顧盛廷,好像期盼著他能夠配合她拿下譚中林。 可顧盛廷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真看不出來她的意圖,雖然從不回避別人的談話,也不躲避她,可就好像當(dāng)年他帶葉一竹去見童理一樣,字字句句,甚至于每一個表情都當(dāng)葉一竹這個人不存在。 秦銘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抓了把瓜子,欣賞好戲。 他覺得葉一竹的招更絕。是誰說的,遺忘的終點是釋懷,放不下的那個人才會冷著臉端架子,而不是像她——大咧咧的,笑容不斷,似乎沒有什么能影響她一顆專注抱緊譚中林大腿的心。 葉一竹的發(fā)揮不受任何影響,一晚上一個臭臉都沒擺,充分發(fā)揮她沒皮沒臉、敢做自我的優(yōu)良品質(zhì),循序漸進,連秦銘都沒反應(yīng)過來,她就把話題自然過渡到了工作上。 本來譚中林就很好奇葉一竹在美國念什么專業(yè),現(xiàn)在從事什么工作。他混到這個地位,怎么看不出來葉一竹從進門就死盯他其中的貓膩。 但他愿意給成博宇一個面子,也實在無法拒絕一個美女學(xué)妹沒有絲毫差錯的聊天。 但聽到她是K品牌在美總部的工作人員時,譚中林還是不動聲色驚詫了一下,笑意漸漸發(fā)沉。 葉一竹立馬察覺到譚中林的警戒——這是她早就預(yù)料到的反應(yīng)。 如果這件事不棘手,她也不必專門回國一趟,還動用了這么多關(guān)系、吞蒼蠅一般惡心也要赴宴。 聊不下去時,她就笑嘻嘻要和譚中林喝酒。強大的酒量讓譚中林再次對她刮目相看,尤其是提過一嘴合作之后,葉一竹就再沒談起任何有關(guān)K品牌的事,這讓譚中林放下了戒心,兩個人相談甚歡。 一晚上下來,酒足飯飽,甚至有不少人都已經(jīng)處于半醉狀態(tài)。 場子也從一開始的火熱變得無趣,就連點的歌都已經(jīng)播放完畢。 葉一竹自告奮勇,要獻歌一曲??赡沁厔偤糜腥送祁櫴⑼⑷c歌,兩個人目光交錯,顧盛廷身形未動,似乎懶得和她爭,不咸不淡開口:“女士優(yōu)先?” 可他發(fā)現(xiàn),葉一竹根本不是在看他,只是在和點歌臺旁邊的女同學(xué)對眼神。絲毫不客氣,連客套話都不愿說,又或者,她徹底無視他的話。 光影中她的身段在他眼前一搖一晃,從遙遠記憶里跳脫出來的走路姿勢、她點歌時喜歡用手摸耳垂的小習(xí)慣、在燥悶污濁空氣里飄過的清香……熟悉刺痛眉心。 顧盛廷體內(nèi)有處空乏的地方猝然抽痛,他彎身吐了口濁氣,捻了捻酸脹的鼻梁。 “姐妹,幫我點一首《情人》?!?/br> 尖銳的聲音在耳邊炸響,顧盛廷猛得抬眼,眼神潰散,似乎在期待什么??汕白囗懫鸬臅r候,他逐漸聚攏的指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臉色泛起不自然的青色。 幫她點歌的那個女人握拳擺出一副花癡樣子,恨不得拿起話筒一起唱。 葉一竹越過幾個人去拿話筒,空蕩蕩的胸口再一次撞進他凌厲的眼中。 她背對著眾人,隨著節(jié)奏搖臀,輕吟淺唱。 “眼色是幻覺,泳池邊你的身影勾成線。溫?zé)崧樱嗌賯€午夜肆無忌憚醉夢酣歡,無意追逐,無法止步,熱度包圍了我……你輕輕一個吻,我瘋狂體會,氣氛開始升溫,危險又迷人……” 幾乎全場的女人都在合唱,氣氛突然升溫,葉一竹臉上掛著妖嬈笑意,柔軟的腰肢似乎可以無限舒展。 她的嗓音還是一如既往低厚,不會為了任何一首歌曲去捏造。 這樣的嗓音沒有再唱王菲的歌。 也不是那首他曾經(jīng)在街頭只唱給她聽的《情人》。 這是什么?顧盛廷甚至覺得這樣的音樂低俗又蒼白,可她享受其中。當(dāng)年那個拒絕為他唱王菲,又主動上臺拿起話筒唱《矜持》的女孩,此時此刻,毫不吝嗇展示迷人風(fēng)情,比白晝更耀眼。 刺骨的痛漫上來,一寸寸沖刷過骨骼,顧盛廷幾乎要把酒杯捏碎。 他甚至覺得記憶出現(xiàn)差錯。 到底是誰忘記了他們共同喜歡的是偉大樂隊創(chuàng)作的那首凄美又動人的《情人》。 一曲終了,葉一竹在歡呼熱潮中撩了撩頭發(fā),細膩肌膚上覆了一層晶瑩薄汗,嘴角的笑,是冷的。 眼睛里,全是酣暢的快意、嘲諷、不屑、漫不經(jīng)心的漠然??晒庥奥舆^,全都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