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因為是周末,醫(yī)生護士沒有集體交班,也沒到查房時間,病區(qū)格外靜悄悄。 桌上豆?jié){還冒熱氣,躺在床上的人撐著沉重眼皮,隔著裊裊煙霧看床邊單薄安靜的背影。 為了演戲,寧雪去接了頭發(fā),長長一襲溫婉垂順堆在肩頭。 他看了很久,壓不過喉中一陣腥癢,劇烈急促咳起來。寧雪驚忙扭頭,手按在被子邊緣,“要不要叫醫(yī)生?” 她臉色有些青,眼神一刻不停在他臉上游走。 這次他不僅傷到頭部,連肺也遭到巨大創(chuàng)傷,秦銘不敢保證他會不會有什么后遺癥。 這樣一想,她眼眶又迅速聚滿了淚。 她一點都羨慕那種江湖生活了,她一點都不想看到有人受傷。 “沒事?!?/br> 成博宇啞著嗓音下意識反駁,看到她眼中那抹閃光,抬起手想替她將水霧撫凈。 但最終,還是清醒占據(jù)上風,剛撐起的手往回落,恰好碰倒她要去按鈴的指尖。 心尖一顫,漸漸恢復明亮的眼赤裸裸望著她。 寧雪沒什么反應,若無其事按了鈴,“秦銘千叮嚀萬囑咐,如果你有咳嗽,一定要第一時間說的?!?/br> 成博宇默默垂眸,心底一陣失落飄飄蕩蕩的,最終展顏。 “我有些餓了?!?/br> 寧雪眼前一亮,立馬起身,“豆?jié){的溫度剛好,我給你拿過來?!?/br> 自他醒來后,幾乎滴水未進,全靠打液體維持。聽到他有了胃口,寧雪十分激動。 溫熱液體入喉,如清泉滋潤,他喝得太急,幾次想咳出聲,最后都忍住了。 豆?jié){是無糖的,他最愛這種醇厚的豆香味。 寧雪正探頭探腦看怎么還沒有醫(yī)生護士進來,一回頭,見他舉著個空杯子目光定住一般。 她抿了抿發(fā)尾,“我的新發(fā)型不好看?” 成博宇淡淡笑了:“很好看,我昨天已經見過了?!?/br> 寧雪微微驚詫,昨天她來看他的時候,他是醒著的嗎? “這段時間,你都在嗎?” 其實成博宇知道,他昏迷臥床這段時間,是秦銘那幫子人輪流在病房照看他。這不奇怪,如今他對于他們而言,是扳倒李宇的關鍵人物,他們出點人力護他周全不算什么。 可朦朧間,總能看到那張秀氣側臉,嗅到淡淡熟悉的香氣。 他奮力想睜眼、出聲,可最后總被困頓昏蒙感纏住,無力施展。 寧雪語氣冷下來,自顧去整理旁邊大包小包的水果牛奶,說:“不是,我平時要演戲,沒時間?!?/br> 知道是一回事,可聽她親口說出來,又是另一種感覺。 半夢半醒之間那種怎么都抓不住那把黑發(fā)那縷清香的悲絕感更加清晰,心頭的鈍痛比rou體所受的折磨更催人心智。 生死一線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去彌補、去追逐。 全心全意但無處訴說的情感飄忽不定由對方掌控,這種滋味,的確比死更難受。 他久久沉默,寧雪也略覺尷尬,直到護士來了,又出去帶來了醫(yī)生,一問一答,寧雪才覺得病房的氛圍不再壓抑。 醫(yī)生出去后,成博宇忽然笑了笑,沖她搖了搖紙杯。 “下次可以加點糖。” 寧雪微微愕然,遲疑許久,才憋出一句:“你不是喜歡無糖的嗎?” 可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越來越近似的。 以前去食堂排隊買早餐,每回碰到,她總見他拿無糖豆?jié){。 “那是過去的事了,人是會變的。” 說這句話時,他沉沉柔情的目光沒有離開她。 一句看似簡單的感慨,他說得格外緩慢又平靜。 寧雪避開他,抿了抿干澀的唇,聲音有些發(fā)?。骸翱蓜e人有什么變化與我有什么關系,我知道自己沒變就行?!?/br> “我來得不是時候?” 葉一竹風風火火用膝蓋頂開門,走進來的時候卻慢悠悠的,不忘調侃一句。 寧雪驚了一跳,又羞又惱,佯裝鎮(zhèn)定轉過身。 “你今天不用去公司?” 話是對葉一竹說的,可她眼睛有些紅,根本不敢看過去。葉一竹看了眼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成博宇,漫不經心哼一聲:“我穿這么好看也不能吸你的睛,看來我這一早上是白打扮了。” 寧雪語塞,最終還是成博宇開口:“葉部長百忙之中還能抽空來,萬分感激。” 說完,他把手里遲遲沒有拿走的空杯子放到床頭柜,和葉一竹相視一眼。 就這么安靜一秒,還是被寧雪敏銳捕捉到了。 “怎么,有什么話是我不能聽的嗎?” 成博宇正憂心遲疑,就聽到葉一竹開口:“如果是不能讓你聽到的,我就不會選這個時間過來了?!?/br> 過了很久,寧雪后知后覺,耳根子紅了一片,匆忙拿包作勢要走:“我不稀罕聽,打打殺殺的,我怕晚上做噩夢……” 成博宇受傷至今,將近兩個星期,葉一竹幾乎每一次過來都能看到寧雪。 望向門口那個落荒而逃的背影,葉一竹的語氣冷了幾分:“她很擔心你。” 成博宇已經完全清醒,傷口隱隱作痛,低頭輕輕撫眉,“可她還是不肯原諒我?!?/br> 葉一竹冷笑一聲:“五年暗戀,她受過的傷、品嘗過的絕望滋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失的,擔心你,只不過因為她這個人心軟,看不得有人受傷害。你沒資格要求她。” “我知道?!背刹┯钤偬?,清寥面容似乎又是那副無論何時都篤定淡然的少年模樣。 “我會追求她,不管需要多久時間才能讓她重新接納我?!?/br> 葉一竹輕輕皺眉,恍惚間,想起另一個男人。 “有什么新消息嗎?” 葉一竹定了定心跳,正色幾分對成博宇說:“下個月三號開庭,現(xiàn)在李家推姓程的出來擋刀。” 成博宇下意識看了眼寧雪剛在坐的那把椅子。 “這么說,姓李的還是有可能全身而退?” 外面冷厲的寒風沖破窗戶,刮破了肌膚。 “你放心,這次李氏是絕對逃不掉的,不然李宇不可能這么快跳腳,找人把你害成這樣?!?/br> 成博宇皺眉,灰暗臉色仍舊沒有一絲光彩。 腦袋和身上每一處還沒有痊愈的傷口時不時竄出來的疼痛,無不昭示著他現(xiàn)在的處境。 雖然他一開始就打算用命去和那些人拼。 可如果命都沒了,還是無濟于事,做了一場碌碌無用功…… 那抹藏青色百褶裙似乎在眼前晃蕩,讓他的心越發(fā)焦灼。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養(yǎng)傷。開庭時,你必須在場。”葉一竹停了停,肅聲告誡他:“已經努力這么久,現(xiàn)在就差臨門一腳,我們是一定不能讓他們得逞的。” 葉一竹出門,寧雪果然還沒走,她站在走廊對面,出神望著門外又多出來的幾個黑衣人。 如此大的陣仗架勢,卻不能讓她安心。 相反,她恐懼更深。她從來沒接觸過這些事——黑暗又腐朽,當她終于意識到只靠人倫常理、公平公開的法律途徑是無法解決時,她無望極了。 葉一竹走到她身邊,向她解釋:“成博宇是我們對付李宇繁雜程序中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我們派人,為了保護他不假,可說到底還是為了我們自己。所以你不用想太多,就當有備無患,或者是我們過度防備就好?!?/br> 寧雪嘆了口氣,眼圈紅紅的,哽咽開口:“你也要小心?!?/br> 葉一竹淺笑:“我有顧盛廷保護我呀?!?/br> * 離開醫(yī)院,葉一竹沒有去ae總部,而是直接驅車前往舉辦冬秀場的場地。 這段時間,她幾乎兩點一線。 她知道顧盛廷在ae安排了眼線,也知道自己去哪里都會有人暗中跟著。 擺在明面上的事,她雖然偶爾會覺得心有芥蒂,覺得自己像一個犯人被時刻監(jiān)視。可她知道,在護她周全這件事上,他要做到百分百。 百密一疏的偶然也不允許發(fā)生。 看他忙到沒有余地,每晚回家倒頭就睡,清晨醒來眼里布滿紅血絲…… 她不再多說什么。 場地還沒有搭建完畢,場務和燈光師四處奔走,在后廳可以看到這次他們請來的攝影團隊在搬運機器。 范媛媛是此次攝影團隊的一員。 但其實就算沒有提前知道,任何時候葉一竹見到她,也不會作出什么反應。 站了一個多小時,等現(xiàn)場都布置差不多后,葉一竹終于可以偷閑坐下來喝口水。 她揉了揉酸脹的腰,正欲起身,卻被突然插到身前的一份文件擋住去路。 “葉部長,耽誤兩分鐘,請你過目一下。” 范媛媛的態(tài)度還算和氣,工作場合,都是成年人,誰也不會像當年十幾歲時那樣,一言不合就大動干戈。 葉一竹放下水瓶,不動聲色瞥她一眼。 文件被拿走后,吹過一絲涼風從范媛媛驟然落空的掌心。她緊緊盯住低頭不語的葉一竹,強忍著心頭那股竄動的氣流。 手指緩緩聚攏,她輕渺渺收回視線,坐到葉一竹身邊。似笑非笑開口:“你應該知道,當初k.fashion和ae合作打水漂的事,有我在其中作梗?!?/br> 身邊人淡然如常,仿佛是沒有聽到她說的話。 許久,正當范媛媛按捺不住時,紙張合上的輕微聲響如鋒利刀尖劃過平滑氣流。 “我不會天真到覺得范小姐會幫我?!?/br> 聽不出情緒的一句話讓范媛媛啞然失笑,目光掃過那張精致不可方物的臉。二十六歲的葉一竹比學生時代那會兒,傲骨更堅韌,冷意更鋒利。 “我應該感謝范小姐,要不然,我還不一定可以收到ae的邀請,獲得現(xiàn)在這份這么棒的工作?!?/br> 她的話落到范媛媛耳朵里,像無形的刺。 眼睛跟著一嗆,一時間,范媛媛視野里那張美麗清冷的臉迅速模糊。 “是,你是應該謝我。要不是我自作聰明摻和這一腳,怎么能陰差陽錯讓你回國,和顧盛廷舊情復燃?!?/br> 葉一竹依舊平靜如水,可幽深瞳孔里微不可見閃爍微光。她緩緩扭頭,用一雙洞察人心的眼審視瀕臨失控的范媛媛。 沒承認,也沒否認什么。 四周越來越忙碌嘈雜的環(huán)境似乎與她們無關,范媛媛見她久久如此沉默,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暢快。 “我知道他不愛我,也知道他接近是我為了什么?!?/br> 可即使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還是心甘情愿跳入他精心布置的甜蜜陷阱。 “可是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你一回來,他身邊就只有你了?!?/br> 范媛媛咬牙切齒,陳述一個比他不愛她更殘酷的事實。 “在我眼皮子底下玩這一套,你們真覺得世界上有不透風的墻嗎?我更想不明白,像你這么高傲的一個人,怎么甘心無名無份和他在一起?!?/br> 葉一竹遞出去的文件遲遲沒有被接走,小臂有些酸,她耐心耗盡,索性隨意丟到一邊。 “如果說想不明白的事,我這也有一件?!?/br> 她反客為主的颯然淡定讓范媛媛心頭一顫,仿佛預料到她要說什么。 “你以為找?guī)讉€人毀了我的清白,就能改變什么嗎?!?/br> “我也曾愛而不得,可我知道,費盡心機的感情,就算得到了,也是廉價的、不堪一折的?!?/br> 葉一竹站起來,都踩著高跟鞋,她還是比范媛媛高出半個頭。 時隔多年,她依舊記得在鐵紅色塑膠跑道上,毒辣日頭,山呼海嘯,那場八百米比賽——范媛媛遙遙領先,卻還是頻頻回頭擔心身后的人會不會追上去超越她。 直到最后只剩下半圈,篤定被她甩在身后的人注定只能是她手下敗將,她才揚眉驕傲不屑一笑,展臂跨過終點線。 葉一竹心緒迷離。也許從那時開始,她和范媛媛就注定要有一場廝殺。 范媛媛臉色蒼白,眼神失焦,險些倒地。暖氣充足的場地里,她一直在冒冷汗。 她早就該想到,送到趙曉玫面前的那只手,是阿倫的。 而能干這件事的人,只有顧盛廷。 他什么都知道,卻只報復了趙曉玫。 范媛媛哈一聲笑出來:“你們現(xiàn)在瞞著眾人,不就是怕失去我爸和李宇的勢力?”她長舒口氣,暢快極了,毫不避諱葉一竹冷銳的視線。 “他一天沒有動我,就說明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遠遠敵不過金錢和權力?!?/br> 也許,她這樣說是為了擊垮葉一竹,挑撥她敏感的神經。 可殊不知,她只是在慰藉自己罷了。 就像一開始就知道他為什么會對自己轉變態(tài)度,她還是當真了。 天真固執(zhí)地認為有一天自己會打動他,真正走進他生命,得到他的人,也得到他的心。 她又何嘗不是一個亡命賭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