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進深邃的鞋盒狀演奏廳時，里面座位已經(jīng)坐滿了九成。

    坐進座位時，一個男子從后面撞上我肩頭。

    他轉(zhuǎn)頭道了聲歉，繼續(xù)往前走?？梢钥匆娛莻€禿頂、輪廓分明，臉龐皮膚粗糙，蓄著短鬚，身著筆挺的黑西裝，大概三十多歲的男性。

    坐定后可以看見一把血紅色的小提琴，立在舞臺正中央的架子上。

    主持人站在一旁的講臺后，聲音在演奏廳中回響：『各位先生女士，感謝各位撥冗參加今天奧圖.加施勒先生的演奏會。在演奏會開始之前，有一個小小的拍賣會，拍賣的物件，是加施勒大師使用了三十馀年的小提琴「飛火」－』

    「不會吧？」我說。

    『拍賣所得將用來資助大師成立，培養(yǎng)音樂天賦兒童的「天使之家」?，F(xiàn)在，我們請加施勒先生說幾句話?！?/br>
    加施勒矮小瘦削的身影出現(xiàn)在舞臺旁，他從主持人手中接過麥克風，舉到嘴邊。

    「各位朋友，大家好。感謝各位今天前來參加這個拍賣會。

    「相信有些朋友在納悶，為什么我要拿自己三十年來朝夕相伴的伙伴出來義賣。

    「三十年來，『飛火』陪著我參與了每一場演奏。

    「大家都知道，兩年前我的雙臂罹患了骨rou瘤，無法繼續(xù)演奏。

    「一個月前因為某個機遇，我幸運找回了翅膀，能夠再度飛翔。

    「但重新拿起兩年多沒接觸的『飛火』之后，很遺憾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再適合我，

    「經(jīng)過慎重的思考之后，我認為與其將『飛火』留在身邊不再演奏，虛擲她做為樂器的天命。不如將她交給下一個能善用的主人。

    「各位之所以收到邀請函，是因為各位都是知名提琴家的贊助者，或者自己就是提琴演奏者。

    「希望今天『飛火』能夠找到新的主人，繼續(xù)她的生命。我個人也會隨后用新獲得的瓜奈里提琴獻奏，我不敢說這是什么演奏會，姑且算是拍賣會后的馀興節(jié)目。還請各位多多包涵指教?！?/br>
    加施勒在全場觀眾響到連空氣都在顫動的掌聲下鞠了個躬，走向舞臺角落。

    主持人的聲音隨即響起：

    『各位，今天要拍賣的標的，是加施勒大師三十多年來使用的小提琴『飛火』，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整把提琴是大師故鄉(xiāng)的琴匠為大師特別訂做，用當?shù)匾豢靡呀?jīng)生長三百馀年，被落雷劈倒的血紅楓樹製成的，整把琴的尺寸，只有正常演奏用提琴的五分之四。由大師親自認證為真品，起價為一千萬美金，請各位出價?！?/br>
    ◎◎◎

    演奏廳大部份的客人都已經(jīng)離席，走向身后隔著出入口，有雞尾酒跟小點心的交誼廳。演奏廳里除了萬里跟我，只剩下寥寥幾個來賓。

    提著琴盒的加施勒走下臺，揚起手朝我們打了個招呼。

    我們兩人連忙起身，跟他握手。「好久不見了。」他說。

    「看起來雙手應該都恢復了嘛。」指尖傳來相當有力的觸感，不愧是小提琴家，「恭喜您?！?/br>
    「大概有一年多不見了吧？」王萬里說。

    「是啊，託兩位的福?！顾麑⑹终婆e到自己面前端詳，「一年來我都在想，什么時候有機會跟兩位道謝，不過一直抽不出空過去，真的很抱歉?！?/br>
    「別這么說，光是看到您老這樣，我們就很高興了?！?/br>
    「抱歉打擾了，大師，」一位身穿整齊黑西裝的工作人員上前，遞給加施勒一塊夾板，「這是收支明細，請您在上面簽字?！?/br>
    『飛火』最后以三千多萬賣出，得標者是臺灣的一家博物館。

    聽說這間博物館有專門收藏提琴等樂器的展廳，每個月會請演奏者演奏，釋放琴身累積的應力。如果有提琴家要演奏，卻找不到樂器，也能跟他們商借。

    對『飛火』而言，這應該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這次拍賣『飛火』跟餐券的收入，只有一半會留在『天使之家』?！构ぷ魅藛T離開后，加施勒在我們身旁坐下，「另一半會匿名捐給東岸這邊的社福團體?！?/br>
    「社福團體？」我問。

    加施勒大半謝頂?shù)膱A腦袋點了點，「算是感謝上帝施恩吧?！?/br>
    「一個月前發(fā)生了什么？」

    「那時候我在視察波士頓這邊的『天使之家』?！瓜袷且硭季w似的，加施勒的語速慢了下來，就像老爺爺跟孫子請故事似的，「那天下午指導完學生之后，雙手又痛又累，就在辦公室的沙發(fā)小睡一下。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天使之家』原本做為學生宿舍的空房里，職員說我因為發(fā)高燒，昏睡了一個禮拜。

    「醒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雙手可以自由使力，也不再疼痛。不過試著用『飛火』演奏時，發(fā)現(xiàn)兩年來琴技有點生疏，『飛火』掌握起來不再那么順手。于是我花了幾個禮拜重新練習，不過老實說，面對那么多聽眾，還是沒什么信心?！?/br>
    「所以您才會將演奏安排在拍賣會后，還安排了點心跟簡餐？」王萬里說。

    加施勒打了兩聲哈哈，「真是被你們看穿了?！?/br>
    因為有簡餐跟小點心，聽眾會在演奏廳跟交誼廳間來回，不會一直留在演奏廳。

    就算演奏中有小瑕疵，被發(fā)現(xiàn)的機會也少得多。

    「大師，謝謝您今天的邀請，」一個矮小的老者拄著拐杖走來，「尤其感謝您演奏『愛的禮讚』，讓我想到當年我跟太太求婚的時候?！?/br>
    「很高興您喜歡。」加施勒起身，雙手包住老者枯瘦到能看見骨節(jié)的雙掌。

    「不好意思，」老者身旁戴著貝雷帽和小洋裝的年輕女子頷首說：「我爺爺急著要去告訴奶奶，今天竟然能再看到大師演奏，先告辭了。」

    「請代我向您祖母問好。」加施勒點頭，目送女子扶著老人走出演奏廳。

    「那位老先生應該是樂迷，」加施勒坐下后，王萬里說：「有樂迷背書，您應該可以放心了?！?/br>
    「不過拿大編制的管弦樂當安可曲，還真的是有點冒險呢?！刮艺f。

    最后的安可曲，加施勒選擇了霍爾斯特『行星組曲』的第二樂章『金星』。

    雖然少了豎琴、鋼片琴、長笛跟法國號，但加施勒只用一把提琴，就將曲子中描寫的田園搬到演奏廳里，閉上眼睛，甚至能聽見蟬鳴跟泉水流動的聲音。

    「不過您為什么會選擇『金星』呢？」王萬里說：「在演奏廳公開演奏，大部分演奏家都會選擇規(guī)模比較宏大的『木星』－」

    「只是對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朋友致敬而已。」加施勒靠在椅背上，視線投向舞臺，似乎正在回憶演奏的片段。

    一個工作人員從出入口跑了過來，「大師，市長剛到，現(xiàn)在在交誼廳。」

    「好的，我馬上過去?！辜邮├掌鹕?，「抱歉，臨時有事，你們隨便坐?！?/br>
    「不用在意我們，」王萬里說：「您雙手剛?cè)K，請多多休息，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改天如果再到紐約，請告訴我們一聲?！刮艺f：「我們會在那間茶樓招待您?！?/br>
    「我很期待，」加施勒點頭：「可惜那道肴rou，再也吃不到了?！?/br>
    「沒有什么事是永遠不變的?！雇跞f里說。

    加施勒回過頭，工作人員領著他朝出入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