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臺改革一事剛掀起一個頭，還來不及引起議論，便被另一件事壓了下去。

    陛下宣布她有孕了。

    衛(wèi)杞先是告知了政事堂諸位執(zhí)宰，不論是左右二相還是諸位尚書都愣在了原地。

    “陛下，老臣年紀大了，聽不清了，您能再說一遍嗎？”蔡銓顫著手行禮道。

    “朕說，朕有孕三月了。”衛(wèi)杞淡然回應(yīng)。

    “那敢問是哪位郎君入主中宮？”蔡銓問得委婉。

    “不會有人入主中宮?！?/br>
    “那……那……孩子的父親是誰呢？”

    “朕也不知?！毙l(wèi)杞無比坦然，“蔡卿，朕實話與你說吧，朕不愿大婚，也不愿后宮有人。但朕也知道大周需要有人承嗣，這個孩子來得恰到好處，不是嗎？”

    “可……可……可怎么能沒有父親呢？”

    衛(wèi)杞大笑：“沒有父族不是正好嗎，也不必有外戚之患?！?/br>
    蔡銓還要說話，而衛(wèi)杞已收斂了笑意，冷聲道：“朕希望諸卿明白，后嗣儲貳是國本，朕自然會承擔職責，但朕與誰歡好是朕之私事，這就不必諸卿來管了?！?/br>
    蔡銓皺眉，又問：“那父系不明如何斷嫡庶呢？”

    “朕是母體，自朕軀體分離出來的骨血又有何高低之分，正好也省了嫡庶之爭?！?/br>
    這件事衛(wèi)杞深思熟慮了許久，她幼時便見父母不合，她的父親滿腹經(jīng)綸卻受困中宮，早早地便幽怨而亡，而她的母親雖也愛重他卻又不得不防備他，他們便在這樣的拉扯中互相傷害彼此。衛(wèi)杞對此并不理解，她活到這個年歲還沒有對誰動過心，于男歡女愛之事也沒有什么偏愛，她似乎天生于此道比較冷淡。

    自她十六歲起，年年都有奏章勸她廣開后宮早育子嗣，她一直拖著。尤其是登基以后她總覺得自己處處受人掣肘，自身能夠決定的事便不愿叫旁人干涉。但如高云衢所說，朝臣關(guān)心的是繼承人的問題，越往后便越難彈壓群臣的意見。

    于是衛(wèi)杞想了一個釜底抽薪的法子，她令大監(jiān)替她尋摸了一些身家清白、相貌英俊又身體康健的年輕士子，扮做找尋入幕之賓的世家女郎，將他們蒙了眼送進來行魚水之歡，歡好完畢又將他們送出去。對這些士子而言便彷如黃粱一夢。她與蔡銓說不知孩子的父親是誰，那是確實不知，一切記錄都叫大監(jiān)銷毀了，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時有孕的。

    她的態(tài)度決然，執(zhí)宰們拿她沒有辦法，畢竟皇嗣都已懷上了，那便也只能令這個孩子誕生得順理成章。

    這一事從政事堂開始逐漸擴散開去，引起了軒然大波。滿朝文武瘋狂地上折子說不合禮數(shù)。這一回政事堂與陛下站在一起，一同彈壓這些反對意見，打了幾個，罰了幾個，貶了幾個。

    高云衢聽說的時候也是一怔，十月里陛下說她心中有數(shù)，高云衢是真的沒想到是這樣一個有數(shù)。但細細想來也沒有什么問題，朝堂要的只是一個繼承人罷了。

    何必時悄悄地來了她的值房請見，她是年前上折請陛下廣納后宮的御史之一。

    “大人，這事您如何看呢？”何必時面上有些困擾。

    高云衢為她倒了一盞茶：“何御史如何看？”

    “下官想了又想，想不明白特來請教。此前下官請陛下廣開后宮本也是為了讓皇家早日開枝散葉，如今陛下已然有孕，可為何下官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何御史也同那些人一樣認為皇嗣需得有父？”高云衢問。

    “按禮是該如此，無父哪來子呢？”

    “何御史有個地方想錯啦。”

    “還請大人賜教。”

    “應(yīng)是無母哪來子女?！备咴漆榘阎匾袈湓诹恕澳浮弊稚?。

    何必時亦是女官，家中也有夫郎有侍君，子女皆隨她姓，想了想便明白了高云衢的題外之意：“謝大人指教，下官明白了。”

    夜里，方鑒亦同高云衢問起此事。

    “大人，我不明白，陛下有孕不是好事嗎？為何這么多人有異議？”方鑒一邊替高云衢抄寫文書，一邊問道，“國子監(jiān)也有許多先生與學子義憤填膺，說要去午門上書。”

    高云衢反問她：“依你來看，他們有些什么相似之處？”

    “??？相似？都是保守之人？”方鑒想了想，沒想出來。

    高云衢含笑指點道：“你仔細去看看，是不是多是男子。”

    “啊，好像是……可為何？”

    “阿鑒，你應(yīng)知道，自女帝臨朝以來，女官女將女爵層出不窮，民間亦多女家主，民風大開，方有你我今日。”

    “嗯，我知?！狈借b聽得認真。

    “但你是否知道，有多少夫郎入贅的人家，待女家主逝世便叫贅婿侵吞了家業(yè)，子孫亦改隨父姓？”

    “?。窟@不合禮法呀？”

    “哈，”高云衢笑了起來，“阿鑒吶，你要知道不到百年之前，禮法是由男人寫的，也只寫了男人的事。哪怕到了現(xiàn)在，也還有人覺得我等牝雞司晨呢?！?/br>
    “那我知道了，陛下此舉無異于釜底抽薪，等于正告世人母系方是血脈繼承之正道，父系反而可有可無?！?/br>
    “阿鑒聰慧?！?/br>
    “可政事堂諸位大人之中亦有男子，為何他們也要幫著陛下呢？”

    “這就是陛下高明之處了。對于諸位大人而言，視自己為男或女之前，他們先視自己為執(zhí)宰，而儲貳國祚比男女之別重要太多了?！?/br>
    自從有孕之后，衛(wèi)杞比往常更易倦怠了，她剛剛送走了衛(wèi)枳。

    她的小meimei一得了信便往宮中來，緊張得不得了，反而要衛(wèi)杞來安撫她。幾句話將她安撫了，又勉勵她快快成長，令衛(wèi)枳帶著對新生兒的期待與責任重大的恐慌回去了。

    衛(wèi)杞坐在寬大的書案后面，看著她退了出去，吐出一口氣，伸手揉了揉眉心。

    一雙手端了茶盞放到衛(wèi)杞手邊。那不是大監(jiān)開始變得蒼老粗糙的手。衛(wèi)杞放下手抬頭去看，身邊是一位新的宮人，約摸而立之年，算不上年輕，眼角已有了些細紋，卻越顯端莊沉穩(wěn)。衛(wèi)杞細細打量著她，她也垂手恭立任帝王打量。

    衛(wèi)杞看了一會兒轉(zhuǎn)向大監(jiān)，用眼神示意。

    大監(jiān)道：“陛下，這是阿鄭，新來的宮人，她曾生育過，故臣挑了她來服侍您。”

    “哦？”衛(wèi)杞聞言有些疑惑，禁中宮人、侍從、女官皆不可與外界互通有無，因此多用年輕未婚女郎，“你的孩子呢？”

    “回陛下，養(yǎng)到六歲，夭了。”阿鄭垂眸應(yīng)道，看不出波動。

    “那你的夫郎呢？”

    “那之前便亡故了?！?/br>
    “喔……”衛(wèi)杞有些來了興致，“為何會來了宮中？”

    “陛下，小臣先失父母，再亡夫郎，幼女亦夭，世人皆言小臣命數(shù)過硬，人人避之不及。幸而得遇宮中招募，承蒙陛下不棄，小臣方有活路?！?/br>
    “呵，”衛(wèi)杞嗤笑一聲，“人之生死皆有命數(shù)，關(guān)旁人何事。妨害一說虛無縹緲，若有妨害，朕孤家寡人，當是天下第一大害。”

    “陛下！”大監(jiān)與阿鄭聞言大驚，忙跪下來請衛(wèi)杞收回妄言。

    “罷了，起來吧?！毙l(wèi)杞搖了搖頭，轉(zhuǎn)了話頭，“此前在何處任職？”

    大監(jiān)應(yīng)道：“在文華殿藏書閣?！?/br>
    “哦？識字？”

    “略學過幾年?！卑⑧嵒卦?。

    “甚好，過來替朕念一念折子吧，朕有些乏?！?/br>
    阿鄭是個成熟的女人，全然不似之前殿前那些跳脫的小女郎，一行一動皆帶著成熟風韻，她年紀長些，又不似大監(jiān)嚴厲，小宮人們便都愛在她身邊玩耍。

    衛(wèi)杞此前是從不關(guān)心身邊的宮人的，她有事要辦便差使大監(jiān)，大監(jiān)總能知道該將事情安插給誰，又要如何做成。但不知是不是孕中心思細膩的緣故，現(xiàn)下休憩之時她便時不時會留意身邊的宮人。她對內(nèi)并不嚴苛，年輕的宮人在遠處玩耍笑鬧她也并不禁止，有時候她也會在窗邊看看遠處的年輕顏色。

    活潑的，跳躍的，靈動的，是年輕女郎的樣子，是與她夙興夜寐、案牘勞形截然不同的樣子。

    阿鄭與她們也是不一樣的。大監(jiān)不曾婚育過，對衛(wèi)杞這一胎十分上心，特特選了阿鄭到她身邊貼身服侍。衛(wèi)杞閑暇的時候總愛看她，看她溫和的面孔，看她豐潤的身形，看她小心做事，看她柔聲和小宮人說話，也看她念折子的時候?qū)Ｐ牡哪印?/br>
    “陛下？陛下？”阿鄭小聲地喚醒了衛(wèi)杞。

    “嗯？朕睡著了嗎？”衛(wèi)杞身子漸沉，便也日漸容易嗜睡。

    “陛下乏了便去榻上小憩一會兒罷?！卑⑧嵢崧暤?。

    衛(wèi)杞應(yīng)了，阿鄭便小心地扶著她，送她到榻上躺好。

    “阿鄭，”衛(wèi)杞躺下了反而并不困了，“女子懷孕皆是如此艱難嗎？”

    這些時日衛(wèi)杞并不算順利，嘔吐、厭食、嗜睡、疲勞，同時還要看顧著朝中事。雖說政事堂諸位執(zhí)宰替她接手了不少事務(wù)，衛(wèi)枳也常在她身邊替她念折子寫批復(fù)，但仍有很多大事等著她來決策。

    “陛下，天下女子多是如此罷，皆是母親付出了血淚，才迎來孩童降生?！卑⑧嵶谒较碌碾A上，隔著布?；貞?yīng)她的提問。

    衛(wèi)杞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個生命正在孕育。有些奇妙。她有孕之前所想的無非是承嗣之事，是責任，是國祚。而直到了此時此刻，她才恍惚間意識到，這意味著她將成為一個母親，會有一個生命與她血脈相連，是從她的骨血里劈砍出來的一份傳承。

    “阿鄭，”衛(wèi)杞側(cè)過頭，隔著薄紗看向阿鄭朦朧的臉頰，“你還會想念你的孩子嗎？”

    “當然，”阿鄭面上浮起片刻的溫柔，又沉下去，“那樣弱小的生命自我腹中誕生，浸滿了我的血我的淚我的痛，叫我怎么能不愛她?！?/br>
    “抱歉，阿鄭?！毙l(wèi)杞看著她的面目，突然覺得有些哀傷，她不由自主地說出了不符合帝王身份的話語。

    “無事的，陛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阿鄭笑了起來，“我至今仍然感謝她愿意投生在我的腹中、愿意給我一段美好的回憶。哪怕我沒有護好她，沒有讓她好好長成?！?/br>
    “是個女兒嗎？”

    “嗯，很好看很活潑的一個小女郎?！?/br>
    “真好，我也想要一個小女郎。”不知是不是疏忽，衛(wèi)杞?jīng)]有用帝王自稱，她閉上眼，沉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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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CP之二，陛下和她的年上小寡婦

    **陛下超牛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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