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拙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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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縣地勢平坦,水網(wǎng)密布,算得上魚米之鄉(xiāng),倉廩實了,鄉(xiāng)民有更多的出路,大街小巷自然也更熱鬧些。方鑒著了一身半新不舊的葛衣,看起來便像個普通人家的學子,她長在市井里,自然也知道什么樣子才能變得毫不起眼。她做玩耍狀在街上閑逛,瞧瞧吃食,看看鋪子,也打聽些閑話。她試著與那些聚在茶館、瓦肆的閑人們打探,但見她是個生面孔,人們便不太愿意與她講話。于是她換了個路子,沿路打量那些街邊攤販,找看上去熟門熟路又老實本分的小販,與他們買些東西,再試著套話。這個法子起頭還算順利,但她一提起卓家,小販們便警覺了,變了眼神四處打量,不再與她說話,有些甚至不再愿意賣她東西。 再次被一位老人拒絕后,方鑒站起身來打量自己身后,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轉(zhuǎn)回頭的時候,她看見街邊一家糕點鋪子的女掌柜倚在自家鋪子門口對著她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 方鑒略想了想,又沿著街進了幾家鋪子,零零散散買了些東西,順著順序進了那家糕點鋪子。 “呦,這位娘子是生面孔呀,買些什么?”女掌柜瞧著比方鑒年長些,見她進來笑得眉不見眼。 “掌柜有什么推薦嗎?”方鑒看了看鋪子里的陳設,柜上擺的是各式各樣的糕點,倒也算得上精致。 “這個,這個,這個,都緊俏的很,您可嘗嘗。”掌柜帶著笑取了幾塊糕點擱在盤中遞與她,而后順勢垂下手,搭在某一類糕點附近,指尖微微敲打著柜臺。 方鑒看了看她的笑容,逐一嘗了,而后指了指那樣糕點道:“那給我來一斤這個?!?/br> “喲,這可不巧,這咸口的點心就剩這些了,您要的多可得等下一爐吶。” “無妨,我可以等?!?/br> “好嘞,您上里頭等?我給您倒上茶?!闭乒顸c頭哈腰著將她迎進里間,而后退了出去開始忙活。 方鑒略坐了會兒,果不其然有人從屏風后走出來與她見禮。 “見過方大人?!眮砣耸莻€年輕女郎,約摸十七八歲,著了一身素雅的齊胸襦裙,配飾簡單,舉手投足干脆利落。 方鑒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你認識我?” “拙縣不大,幾位大人是生面孔,有心人一看便知?!迸稍诹硪粡堃紊献?,向著方鑒道,“大人知道為何沒有人與你們說起卓家嗎?” 方鑒冷下臉色:“為何?” “大人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自你們出門便有人跟著嗎?他們早便警告過城中百姓,沒人會冒著被打死的風險與你們說真話。”女郎倚著小桌,一手支頤,笑著看另一邊的方鑒。 “你敢?”方鑒笑不出來,她在拙縣如深陷泥潭,心焦萬分。 “我也不敢,不然怎么只能借著等糕點的由頭請您進來呢?”女郎坐正了些,抬手向方鑒行了個拱手禮,“容我介紹下自己,在下宋琬,出自宋氏?!?/br> “宋家人?”方鑒自然知道宋家,那是拙縣最大的家族,也是沁州的豪族之一,拙縣知縣亦是宋姓,“你代表宋氏?” “當然不,我哪有那個資格?”宋琬搖頭。 “那你想與我談什么?”方鑒皺起眉頭有些困惑,宋知縣行事讓她對這個姓氏全無好感。 宋琬全然不在意她的好惡,自顧自說道:“諸位大人來前,沁州幾大家族便串通一氣,要令諸位大人空手而歸,一切都已計劃好了,你們是找不到人證的。而我有個消息想告訴大人?!?/br> “你姓宋,你覺著我應該信你?” “我是姓宋,但宋氏的榮光我沾不著分毫?!彼午@了口氣,“大人大約不知道吧,在沁州豪族之間,家族助力都落在了兒郎身上,女郎再怎么出色也不過是會嫁出去的陪襯。 我自小處處比我阿弟優(yōu)秀,但父母總是偏愛他,延請名師助他進學。可他從小到大的課業(yè)皆是我?guī)退龅?,現(xiàn)今家父使了法子送他去國子監(jiān),待至結(jié)業(yè)便能授官。我卻連童試之門都不得而進。您說,我也算姓宋嗎?若姓氏也有男女之別,那我姓的大概是個女宋。” 方鑒有些沉默,不知道該說什么。不論是科考還是從軍,出門行走都需戶帖,而家主按住了戶帖,兒女便寸步難行。方鑒不曾在這個地方受到阻礙,自然從未想過有人會因此被束住手腳,走脫不得。 “在沁州,與我一樣的女郎還有不少,皆是豪族出身德才兼?zhèn)?,卻不得不困在家中,被那些家務瑣事糾纏。我們也想像您一樣啊?!迸傻难凵窭锸菨M滿的艷羨與悲切。方鑒同樣是女郎,卻能考官進學,踏入官場,甚至做了這代天巡狩的差使,而她們只能在父母家人日復一日的貶低與禁錮中,按耐下躁動的心,裝作聽話認命的樣子,等待一個虛無縹緲的機會。 她們結(jié)了社,以論詩作畫的名義,常行玩樂,關(guān)上門便互相勉勵互相勸慰,交換從父母長輩處竊得的消息,一日一日地蟄伏等待。終于等到了一個卓觀頤,等到了一個恨不得立馬掀了牌桌的陛下。去歲陛下有孕之時,宋琬就敏銳地覺察到了陛下的心意,待到皇長女誕下,一切塵埃落定,她們便知道機會來了。卓觀頤亦是恰到好處,她們想盡辦法托舉了她一把,為她阻攔追兵拖延時間,這才叫她得遇方鑒,順利進了京城。 方鑒卻沒有被她影響,她避過了她的目光,舉起茶盞飲了一口,讓茶水在口中微微潤了一下,不過片刻,她便理清了思緒,她放下茶盞,重又看向?qū)Ψ剑骸澳銈兿肓钋咧莘旄驳兀俊?/br> “不敢,我們還沒有那個力量,”宋琬知她聽進去了她的話,坐直了身子,與她道,“拙縣的官姓宋,沁州的官姓陳,只要能挪走他們,便能給我們撬開一條縫,接下來的便是各憑本事了,而我想要的只是讓這個宋氏改姓女宋?!?/br> “恕我提醒你們,陛下想掀翻的不僅是這個男字,”方鑒輕叩桌面壓低了聲音,“世家豪族也在陛下的棋局里,你們有這個準備嗎?” “當然,我們會助陛下拿下沁州。如何?這個籌碼夠嗎?方大人?!迸裳垌`動,閃爍著狡黠的光。 “口氣不小?!狈借b抿了抿唇,斂住了笑意,“我知曉了?,F(xiàn)在來說說你的消息吧。” 宋琬湊近了壓低聲音:“卓觀頤之父葉澤為求庇護,將家中五十畝良田以低價轉(zhuǎn)賣給了宋氏,又用這筆錢另置鋪宅。而自此之后卓家的鋪子生意便越來越差,葉澤稱是自己經(jīng)營不善,但日子卻過得越發(fā)好了。您說是個什么道理?” “那田地該是姓卓,他如何能夠買賣?縣里……”方鑒聽懂了宋琬的話,便點點頭,不再多說。 外頭傳來掌柜叩門的聲音:“這位娘子久等啦,您的糕點好啦?!?/br> 宋琬站起身,抬手向方鑒行禮,一躬到底:“便都托付給大人了。” 方鑒扶住了她,道:“我無法給出承諾,但我會傳達給陛下?!?/br> “這便足夠了?!彼午怪^掩住了些微淚光,恭送方鑒離開。 方鑒接過掌柜的糕點,很是抱怨了兩句,方才離開鋪子,又逛了一路,方才返回寓所。她一進門便直奔向書房與池斐等人匯合,與她們說了宋琬的事。 “怪不得我等處處受制,原是親民官與豪族連為一體在給我們使絆子?!表n濟微惱道,“我們竟也叫取人證受阻一事遮了眼睛,大意了大意了?!?/br> “若按宋琬的消息,葉澤早便在轉(zhuǎn)移卓家家產(chǎn)了,而良田宅鋪的買賣必有文書,”池斐想了想道,“對了,賬!查賬!卓家的賬葉澤的賬書肆的賬,都得查。程千戶,煩請你帶人封了卓家和卓家書肆,務必把賬冊帶回?!?/br> 韓濟微跟著道:“還有縣衙的歸檔文書和土地簿帳,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簿帳上作假罷?!?/br> “這樣罷,我與程千戶去卓家查賬,你們倆去縣衙架閣查檔,我們分頭行事,今日便將此事落定。” 方鑒也點頭應是:“好!另外也請程千戶派幾個人去查查宋琬?!?/br> 幾人出了門便分頭行事。方鑒與韓濟微換上公服,帶了幾個武卒直奔架閣庫房。 庫吏自不敢放她們進去,苦苦僵持著等來了宋知縣。 “幾位大人這是何意???”宋知縣面上帶笑,話語里卻如淬毒一般冷冽非常。 方鑒沖他拱拱手,道:“宋大人,我等查案需得看下卓家的戶籍簿帳,煩請行個方便罷?!?/br> “這……庫房重地,不好擅進吶,這是規(guī)矩……卓家是父子孝悌之事,來查架閣算個什么事呢?” “有無用處你說了不算,卓家的戶籍賬冊是否造假,需得與官方記檔一一核對清楚,”韓濟微冷哼道,“我等代天巡狩,任何疑點都需查驗清楚,方能回京向陛下交代,你阻攔我等是何用意?” “這……這……幾位需要什么?下官命人去取……” “不必了,我們都已在此了便自己去看罷。本官乃監(jiān)察御史,到了地方也有監(jiān)察之職,”方鑒朗聲道,“還是說拙縣有什么是受不得本官查勘的?” “并無……并無……”宋知縣頭上沁出了些微汗珠,止不住地擦。 方鑒喝道:“那便讓開!” 如她們所料,卓家賬冊有作偽之處,許是他們從未想過事情會暴露,賬冊作假的手段簡單粗暴,一查便知,而且他們還不敢也來不及篡改官府記檔,便也查到了葉澤將土地賤賣給宋家一事。 他是贅婿,只不過替未成年的卓家幼女代掌家業(yè),自然是沒有資格買賣卓家土地的,而宋家得了他的投獻,教他偽造卓觀頤手書,并示意宋知縣睜只眼閉只眼,完成了土地交易。這樣一來宋知縣也得一并帶回京中。 方鑒將今日所得與宋琬所言一一記錄,用火漆封了口,交與程千戶,叫她派人連夜送回京中報與陛下。程昭陽與她抱了抱拳,自去辦事。方鑒站在庭院里,微微閉目,感受著夜風拂面帶來的氣息,那是翻涌的泥土與青草的濕潤氣息,來自大地來自遠方,是在告知世人,天要變了。 ———————————————————————— *查架閣庫和低價賣田行賄的部分借鑒了顯微鏡下的大明,這個劇可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