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譜、志向的改變

    跪地放聲哭泣后，陳平和反而覺得輕松一些。

    那個將心封閉的圍墻終于倒塌，陳平和像是從牢獄中被釋放。

    安靜片刻、沉淀心情，他起身坐上沙發(fā)，將信摺疊起來。

    空氣的流動像是停滯了，寂靜續(xù)說著孤寂的心境，

    父親的話在思緒中回盪，話是暖的，手中的信卻冰冷、了無生機(jī)。

    陳平和第一次感受到父親與自己這么貼近，同時卻又是天人永隔。

    彷彿伸出手就能觸及那一直以來所嚮往的幸福，

    卻如何也抓不住父親的手，父子被名為生死的深淵所杜絕。

    面對父親所留下的話，陳平和心中有許多回應(yīng)想對父親述說，

    但如今沒了傾訴的對象，話語找不到出口而糾結(jié)，心靈憋屈難耐。

    正當(dāng)陳平和陷入灰暗的思想與懊悔中，此刻的孟翔正掛念著陳平和。

    或許是宇宙中的能量，又或者是友情、是愛情、是思念的傳遞，

    兩人心有靈犀，從陳平和幽冷的心房中溢出一絲暖流。

    這一絲暖流令陳平和臨死的心再次悸動，他回想起孟媽今早的話，

    那些美好的回憶、孟翔的笑容、孟家的溫情，取代了心中的悔恨。

    窗外的云層漸散開來，暖陽穿透玻璃窗，和煦地灑在陳平和肌膚上，

    陽光照出飄散于空氣中的塵埃，如此悠然地飄浮，讓人心都靜了下來。

    陳平和推開父親的臥室，狹小的空間只放了一張木床、一個抽屜式衣柜。

    陳烽烈基本上是睡在客廳沙發(fā)上，這房間幾乎不會有人進(jìn)入。

    房內(nèi)有些潮濕，飄著像是舊報(bào)紙的味道。

    床邊擺著陳烽烈的拖鞋，木製床柜的表面斑駁、龜裂，一床涼被疊放其上。

    那個衣柜陳平和從來沒碰過，如今陳烽烈已經(jīng)走了，

    早晚都是要整理父親的物品，陳平和一層層拉開察看。

    衣柜里擺放著幾件白色棉質(zhì)內(nèi)衣，有些微微泛黃，

    有摺疊擺放整齊的，也有隨意塞進(jìn)衣柜的。

    陳烽烈是怕熱的大陸北方人，柜中只有一件起了毛球的長西裝褲，

    其馀的衣物都是短袖短褲。

    除了衣物外，還有一些零散的小雜物、一罐風(fēng)油精、痠痛軟膏、幾枚硬幣。

    最下層的抽屜中有一個方型鐵盒，陳平和拿起來輕搖兩下，感覺像是紙張。

    費(fèi)了點(diǎn)力氣后，終于將鐵蓋打開，里面收藏著一小疊約二十張的相片。

    陳平和翻閱了那些照片，都是自己幼年時的相片，

    那時候的他，笑容是如此純真、燦爛。

    其中有一張合照，是陳家三口的合影，

    這也許是一家人曾經(jīng)一起生活過的唯一證明。

    盒底放著一本存摺，陳平和以為是換摺的舊本，打開一看，

    里面竟然還有將近五十萬的存款。

    陳平和的生母離開那年，向陳烽烈討走三十萬，

    而陳烽烈將剩馀的積蓄留給了兒子，無論是做為緊急備用金、創(chuàng)業(yè)基金，

    或是給陳平和將來成立家室，都能用到。

    父親留給孩子的最后一點(diǎn)溫暖，順利傳達(dá)到陳平和心田里。

    孟翔在吃年夜飯時，心中無法抑制對陳平和的牽掛，

    在家族歡樂的氣氛中，孟翔凝重的表情與整個畫面格格不入。

    雖然孟翔很想留在陳平和身邊，但為了年邁的爺爺奶奶，

    孟翔還是選擇孝敬長輩，畢竟一年就這一次大團(tuán)圓。

    過年若不回家團(tuán)圓難免失禮，但孟翔的心卻不在這里。

    孟爺爺年輕時經(jīng)營加工廠及海外貿(mào)易，財(cái)富相當(dāng)可觀，

    家中有四間客房，更有兩位幫傭照顧這對老夫妻。

    每當(dāng)過年時，孟家人便會回老家聚餐、共度一宿。

    為了不影響孟爸孟媽的心情，孟翔等到吃完團(tuán)圓飯、家族活動告一段落后，

    隔天早上才跟孟媽說陳平和家里的現(xiàn)況。

    原本是要吃完中餐后才返程，但得知了陳平和的情況，

    孟爸實(shí)在放心不下，早上九點(diǎn)多就帶著一家人開車回家，到家時還不到正午。

    幸好前天晚上在陳平和家時，孟翔有打電話回家報(bào)平安。

    才回到家，孟翔馬上從來電顯示中查詢陳平和家里的號碼，

    但是回?fù)芎髤s沒有人接聽。

    沒得到回音，孟翔更是心及如焚，所有可怕的情況都浮現(xiàn)眼前。

    孟翔火奔到陳平和家樓下，才發(fā)現(xiàn)一樓沒有門鈴。

    想要大聲叫喊陳平和，卻又怕打擾鄰居，只好放低聲量，

    低聲呼叫幾聲后沒得到反應(yīng)，孟翔只能坐在門口等待陳平和出現(xiàn)。

    陳平和經(jīng)過昨日一整天在家沉淀，整理了心情和思緒，

    感覺已經(jīng)可以面對父親離開的事實(shí)，便前往醫(yī)院處理后事。

    向柜檯護(hù)士打了招呼，為陳烽烈急救的急診醫(yī)師隨后現(xiàn)身。

    見到家屬如此年輕，又孤身一人前來，醫(yī)師的表情很是訝異。

    「弟弟，你是陳烽烈的家屬?」

    陳平和點(diǎn)頭，「我是他兒子。」

    「沒有其他家長陪同你嗎?」

    神情淡定地面對醫(yī)生，陳平和表現(xiàn)得格外穩(wěn)重，「我是唯一家屬。」

    醫(yī)生向陳平和講述陳烽烈的死因，主要是因?yàn)樾那槠鸱螅执罅匡嬀疲?/br>
    加上天氣寒冷、體質(zhì)虛寒，多重原因造成心臟猝死。

    陳烽烈年事已高，本身又有許多慢性疾病，平時就欠缺心血管方面的保養(yǎng)，

    而陳平和兩個多月沒回家，改過自新的陳烽烈既擔(dān)心又難過，

    一時太過氣憤自己，選擇回去喝酒消愁，卻造成了悲劇。

    走在通往太平間的廊道上，陳平和每走一步，肩頭上就增加了無形的重量。

    見上父親一面，陳平和望著眼前這張面孔，

    他知道這就是他的親生父親，可是對此人又有種陌生的感覺。

    陳平和好像從來沒這么仔細(xì)看過父親的臉，許多細(xì)節(jié)在這一刻才觀察到。

    他真的走了嗎?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這種感覺很不實(shí)際，原來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又短暫，不過就是一口氣。

    陳平和只差一步就能重獲自己的父親，

    可是如今他父親卻靜靜地躺在那里，永遠(yuǎn)不會起來了。

    陪同陳平和的護(hù)士在一旁望著這位失去父親的男孩，

    眼神中充滿傷悲與同情，誰都不忍心看著這樣的場面。

    想起父親信中的話，陳平和鼻頭一酸，撇頭凝視地板。

    「爸，一路好走?！?/br>
    了解完后事的處理辦法，陳平和慢步走回家，一路上默想了許多事。

    遠(yuǎn)遠(yuǎn)望見陳平和歸來，孟翔快跑向前，緊緊抱住陳平和。

    「你去哪里了!我好擔(dān)心你!拜託不要嚇我!」孟翔的聲音顫抖著。

    陳平和順了順孟翔的發(fā)絲，「別哭啦，我去了醫(yī)院一趟?！?/br>
    孟翔緩和了一下，但還是有些啜泣，「我以為...你想不開?！?/br>
    仰天一笑，陳平和的表情像是被孟翔打敗了，「你也太會亂想!」

    「有什么辦法!又連絡(luò)不上你!」孟翔再次緊抱陳平和。

    陳平和輕嘆一口氣，像是嘆出了心中的鬱悶，

    他將孟翔收入懷中，側(cè)臉貼上孟翔后腦勺，「我不捨得離開你，不會想不開?！?/br>
    兩人上了樓，陳平和讓孟翔看了父親的信。

    多愁善感的孟翔自然是要痛哭一場，

    畢竟這封信是足以融化陳平和這位硬漢的強(qiáng)力催淚彈。

    受孟翔情緒的影響，陳平和也悲傷了起來。

    「怎么會這樣...明明就可以過上全新的生活，可是卻...」孟翔轉(zhuǎn)頭看陳平和。

    見到陳平和流淚，孟翔的心更痛了，「哭出來就好，都發(fā)洩出來?！?/br>
    走到孟翔面前，陳平和額頭靠上孟翔肩上，雖哭聲低沉卻是岔氣地痛哭。

    陳平和的傷痛赤裸地傳達(dá)給孟翔。

    孟翔告訴自己不能放聲哭泣，否則會讓陳平和更痛苦難受。

    他一手扶著陳平和的頭，另一手撫慰著后背。

    「要是我沒離家，只要我有回家一趟，爸就不會走了?！?/br>
    「平和，你不要這樣。」孟翔啞聲地說。

    「如果我能早點(diǎn)看到那封信，事情也不會...」陳平和跪坐地上。

    孟翔也屈膝直視著陳平和，雙手緊抓陳平和雙臂，「這不是你的錯。」

    「他的最后一面我都沒見到，就連他走了我也不知道...」

    陳平和深喘兩口氣，語氣平穩(wěn)了一些，「我這個兒子真沒用?！?/br>
    孟翔已經(jīng)到了極限，他奮力抱住陳平和，還是哭出了聲音。

    孟翔的哭聲轉(zhuǎn)移了陳平和的注意力，

    他反而更專注在哭泣的孟翔身上，心痛的感覺意外地漸漸淡去。

    「對不起，讓你哭得這么傷心?！?/br>
    孟翔搖搖頭。

    隨著時間經(jīng)過，兩人情緒緩和了下來。

    「平和，我們回家吧，我媽從中午就在煮年菜等你回去吃?！?/br>
    陳平和用衣袖拭去孟翔和自己的淚水，「好，回去吧?！?/br>
    回到家才四點(diǎn)多，但孟媽已經(jīng)備好所有食材，

    電鍋、湯鍋、烤箱都傳出陣陣飄香。

    孟爸孟媽見到陳平和都松了一口氣，一如往常地寒暄問暖、熱情迎接。

    經(jīng)過早先的宣洩，陳平和的心情好了許多，

    與孟家人的相處都回復(fù)往日里的自然。

    男孩們回到房間等待晚餐，孟翔拿了自己的一套新衣給陳平和。

    「大概六點(diǎn)才要吃飯，你先去洗個澡，換上新衣?！?/br>
    陳平和接過新衣，「這么早就洗澡?」

    「你從醫(yī)院回來，洗個澡比較好，吃年夜飯穿新衣也合適?！?/br>
    「除夕不是昨天嗎?年夜飯已經(jīng)過了啊?！?/br>
    孟翔將陳平和推像房門，「跟家人過年吃飯就是年夜飯!快去洗!」

    沖著熱水澡，這份暖意從陳平和的肌膚滲透入胸懷間。

    餐桌上擺滿了年菜，一點(diǎn)也不亞于孟家昨晚除夕夜的菜色。

    有經(jīng)典的臘味飯、佛跳墻、紅燒獅子頭、清蒸白鯧魚、紹興醉蝦、

    脆皮蜜汁烤鴨、東坡rou、海鮮羹、香菇燉雞湯、酥炸年糕。

    「十樣菜!十全十美!大家開動吧!」孟媽開心地端上最后的湯品。

    吃在嘴里的確實(shí)美味，但真正味美的還是家人之間的真誠與相愛。

    有人說美食能撫平傷痛，若是充滿母愛的佳餚又能創(chuàng)造何等奇蹟呢?

    用愛遮掩所有痛苦、和樂代替愁煩、溫情吹散悲傷，

    這些大概是一個家所蘊(yùn)藏的最大財(cái)富吧。

    飽餐一頓后，一家人邊玩牌邊看大年初一的綜藝節(jié)目，

    如此有說有笑讓陳平和忘卻了所有煩惱和苦悶。

    那夜入睡前陳平和又對孟翔說了許多內(nèi)心話。

    「雖然我爸他不曾當(dāng)過一位稱職的父親，但他還是我爸。」

    孟翔此刻只想做一個聆聽者，細(xì)細(xì)傾聽陳平和的心聲。

    「其實(shí)我不曾恨過他，也許我一直盼著有天能和我爸和好，但...」

    孟翔點(diǎn)頭表是明白，他輕撫陳平和發(fā)際鬢角處。

    陳平和閉上眼，淡淡地長嘆一口氣，「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但這十分之一的好運(yùn)讓我們相遇了?！?/br>
    陳平和暖暖一笑，「是阿，謝謝你?！?/br>
    彼此凝視著，眼神的交流比言詞更純粹、率真，毫無隱藏與欺瞞。

    經(jīng)過一段時間，陳平和先開了口。

    「孟翔，我可能無法和你考同一所高中了，我想要直升高中部?！?/br>
    眉間輕輕皺起，孟翔不明白陳平和的想法，「為什么呢?」

    「以你的成績大概會去北部讀書吧?

    你爸不是建中嗎，上次聊到升學(xué)，聽叔叔的語氣像是期望你也能考上。

    我本來一心只想和你在一起，都沒考慮現(xiàn)實(shí)的問題。

    但現(xiàn)在我必須靠自己生活，我從小就在這里成長，

    繼續(xù)留在這比較不會有心理上的壓力。

    而且以我現(xiàn)在的校內(nèi)排名，如果選擇直升高中部能拿獎學(xué)金，

    進(jìn)體育班還能參加比賽拿獎金，多少能補(bǔ)貼我的生活費(fèi)。」

    孟翔靜靜地聽著，只能默默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