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夜未眠。他靠坐在軟榻上望著遠(yuǎn)方的地平線，神廟孤零零的立在另一座山丘，在黑夜里只是漆黑的影子。

    身著黑紅相間鎧甲的士兵靠近皇帝低聲報告著城內(nèi)的動靜，皇帝古井無波的臉上微微動容。

    “你說他到底是……我的一個錯誤，還是只是一個謊言？”皇帝摩擦著手杖的頭部。

    士兵不語，猶如雕像般立在一旁。

    天色轉(zhuǎn)為濃黑時他睡了一會，中間醒來，喝了一次水又睡了過去。

    他覺得體內(nèi)總是伴生有微微的刺痛，像是一個邪魔的影子鉆進(jìn)骨頭縫隙里來回的穿梭。

    第二次醒來之前他的意識有些朦朧，那時天還沒有全亮，他看到微弱的橘紅色的光線將山丘與城鎮(zhèn)的影子映照在墻面。

    士兵從門外匆匆走近，靠近皇帝耳語幾句。

    皇帝聽罷點點頭，隨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

    “……我好困?！蔽铱咕苤鴶[弄我的手。

    有淡淡的香氣，手也很柔軟，是女人。睜開眼，看見陌生的女奴正低眉順目的為我梳妝，她們手里捧著我昨天穿在外面的刺客的長袍。

    “皇帝又要舉行宴會了嗎？”飯桌上，我詫異的問道。

    這里的食物比起羅馬也好不到哪去，不過rou類更加豐富，還有氣味獨特的香料，這些在羅馬要更貴。

    “是的。他有話要說?！卑⒗宋鳉W斯大口的吃著rou。他用小刀把rou從骨頭上剃掉，放在我的盤子里，再配上兩顆漿果。

    “對了，我沒看見伊丹?！蔽易笥铱戳丝?。

    “他昨晚連夜?jié)L蛋的?！卑⒗宋鳉W斯?jié)M臉不耐煩道，“那家伙，當(dāng)夜就發(fā)了難，他真的跑去殺人了，而且毫不掩飾的強(qiáng)闖民宅——該死的！”

    他伸手錘桌。

    “噢，你這么激動做什么，這不很正常嗎？”我攤手，“所以……這和皇帝有話要說有關(guān)嗎？”

    我很快就知道了后續(xù)的發(fā)展。

    有人覲見皇帝，公開指控伊丹謀害貴族，而且是三個人。那些人連同他們的近身侍從一起失蹤，就在他們在宴會上得罪了伊丹的當(dāng)晚。

    伊丹表示，他那一晚一直待在家里，和他的客人——也就是我，在一起。

    皇帝派過去的女奴和侍衛(wèi)都證實了這一點，她說他和我折騰了大半夜，房間里一只亮著火光。之后她沒有看到任何人離開過庭院。

    “他當(dāng)然沒有再離開，因為是我替他善后的！”阿利克西歐斯用口型說話，我可以看出他氣得都發(fā)不出聲音了。

    “有你善后，那一定很令人放心。”我說。

    “那是因為他說過，他這么做很快就會讓皇帝意識到，刻意與我們?yōu)殡y是錯誤的。不要輕易把刺客牽扯進(jìn)來。這樣他就會盡快表態(tài)，給我們想要的，把我們恭敬的送走?！卑⒗宋鳉W斯說，“否則，我們就會被其它人指控和他是一伙的，皇帝可以用這個借口順理成章的扣押我們。雖然我可以帶你隨時離開，但是這名頭不好聽，只能證明我有鬼，希拉克利特會不得不出面，到時候他怎么教訓(xùn)我們我都不知道。反正很麻煩?！?/br>
    “這么看來住在伊丹家不太合適?！蔽艺f。

    “不，你住在皇帝安排的地方就會直接變成后一種情況?！卑⒗宋鳉W斯說，“雖然他很隱蔽，但他還是試圖對你我不軌。那五個貴族選做你丈夫不是開玩笑的，他會想辦法成事?！?/br>
    我覺得這皇帝心眼真多，而且有愛作死。

    再見到他時是三日后的宴會。我覺得他氣色還是那么差，年老卻依舊英俊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但我卻對他生出些許同情。

    “皇帝想單獨見你，先知?！币幻鹿佥p聲對我說。

    我和阿利克西歐斯對視了一下，他對我比劃了個手勢，大概就是他會在暗處看著我叫我不要擔(dān)心。

    我點點頭起身跟上宦官。

    進(jìn)了里間，皇帝正在批閱文件。我又看到那個巨大的書柜，把他包圍起來的兩排書架，這些都襯托的他像個學(xué)者。

    看見我后他站了起來，說道；“跟我來?！?/br>
    我們?nèi)チ寺杜_，就是我曾見過的地方。他在這里和刺客大師下棋。還有棋盤，上面沒有棋子。他在對面坐下，但他的對面沒有座椅，我只能站著。

    他看了我一眼，開口：“給先知搬個椅子。”

    于是他坐在那，我坐在門口。

    這里視野很好，門外正對著神廟的那座小山峰。我能聽見水聲，河流從兩山間的谷地經(jīng)過。

    皇帝的手摩擦著他的手杖。

    “你能向我施展你的能力嗎？”他說。

    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過還是點點頭。

    “借下桌面。”我說著伸手在棋盤面上畫了一個圈。

    圈內(nèi)變成漆黑一片，我伸手從里面摸出了兩個棋子，放在桌上。

    皇帝的眉頭挑起又舒展，他狐疑的看我又看桌面逐漸閉合的圓洞。

    “我以為你是個騙子?！彼f。

    “我不是。雖然我不是先知……”我解釋道，“這只是一點小技巧。我還能做更多……”

    “神力……”他的手觸碰光潔如新的棋盤面，又拿住那兩個棋子墊了墊。

    “我從您桌面上拿的?！蔽抑钢堇?，“剛才看見了?！?/br>
    “嗯，我知道?！彼f。

    兩人間一陣沉默。

    片刻后，皇帝開口：“他決定要在這一次見面告訴我答案，還是以后？”

    我愣了一下。他？是指誰？

    “我把命運的選擇權(quán)交給他?！被实壅f。

    我恍然大悟的想起之前看到的場景。

    我回答道：“刺客大師沒有作出他的決定。但他愿意給予您最想要的東西。一個承諾?！?/br>
    皇帝眼神微微閃爍。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

    “他向您保證，一切使命完成后您將得到平靜和安寧的生活?！蔽艺f，“那不意味著死亡。那意味著您可以選擇在另一個世界里度過余生?！?/br>
    皇帝的手攥緊成拳，微微顫抖。

    “只是那生活會很乏味。病痛得不到治愈，也沒有隨時待命的醫(yī)生和侍從。更沒有奴隸?！蔽医忉尩溃笆澜缰侵皇橇硪粋€世界的角落，并不是神的居所。拋開一切外在的本人是怎樣，在里面還是怎樣?！?/br>
    “好?！被实鄣吐暤?。

    “什么？”我愣了下。

    皇帝擺擺手，說：“罷了，先知。聽說你有事找在我這里做客的幾個塞里斯人。現(xiàn)在我去帶你見他們?！?/br>
    我們離開宮殿，去了神廟。一座橋銜接著神廟與王宮的兩座小山，順著山崖走了一段，進(jìn)入山洞。山洞頂部亮著火光，更高處還有天井。內(nèi)部是庭院，看起來像個很舒服的地牢。

    “我的祖先把山鑿空在山的內(nèi)部建造堡壘?！被实壅f，“后來宮殿越來越大，向外延伸。希臘人來了，將這里打砸搶燒，據(jù)為己有，又在外面重新建立宮殿城墻。再后來……這里的人離開了，又有新的人占據(jù)這里，重新按照自己的喜好修建堡壘。”

    我的視線在眼前的墻面上一一掃過，看著這些嶄新的壁畫，它們上面的油漆逐漸脫落，露出原本的模樣。

    “這個國家有自己的歷史，他們有自己的民族。帕拉提雅，曾經(jīng)陷入混亂，又從舊的秩序中掙脫。”皇帝說道，“它一度瀕臨毀滅，走向三百多年前那樣的命運。但是是我，我讓它免于這個命運。”

    皇帝回頭看著我，他的眼神冰冷而且兇狠。

    不過這樣的視線只持續(xù)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接著他便恢復(fù)平靜。

    塞琉古王朝——亞歷山大征服過后遺留的產(chǎn)物之一，他將希臘化帶到了中亞的土地，也在這里留下了痕跡。我能看到這里一度屬于一個曾經(jīng)延續(xù)兩百年的帝國，但地中海周圍的所有宜居土地最終都被羅馬所占領(lǐng)。

    我終于見到了尋找許久的人。那一行人一共七人，領(lǐng)頭者甘辛，我從徐放口中聽過他的名字；還有他的四個又高又黑的護(hù)衛(wèi)。一個會算賬并且識得多國語言的向?qū)Ъ媛毞g，一個伺候他的年輕跑腿，說是他從家里帶來的。四個護(hù)衛(wèi)中兩個是他的家丁，兩個是軍中挑選的好手。

    “有人要見你們。”宦官說。

    我看到這一片露天井里，光線明亮，中心花園最亮的地方正坐著一個手里拿著卷軸的男人。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黑色的頭發(fā)和黑色的胡子梳理的很整齊，顯然在這里他受到很好的照顧。他周圍整齊的擺放著許多卷軸模樣的東西，還有女奴為他整理文書。

    聽到聲音他抬起頭朝這邊看過來，和我對上視線后瞇了瞇眼，隨后目光落在皇帝的臉上。

    “好久不見我的朋友，最近過得如何？”皇帝走了過去和男人親切的交流。

    甘辛開口，是比較生硬的口音：“我很好，多謝陛下。如您所見，這里有太多值得學(xué)習(xí)的東西，我把時間全都花在上面了?！?/br>
    “我要向您介紹一位朋友。一位先知。她的丈夫是一個羅馬……你們口中的大秦人。”皇帝說道。

    他側(cè)身把身后的我露出來，我點點頭向?qū)Ψ叫卸Y：“您好，甘先生?！?/br>
    甘辛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顫抖：“你…你真的是我們漢人嗎？”

    “差不多?！蔽艺f，“我的故鄉(xiāng)在你們來的那片土地上?！?/br>
    甘辛神色微變：“你是……你怎么會……”

    “無論你猜測什么都不正確，我的來歷并不是你想的那樣?！蔽艺f著坐在了女奴搬來的椅子上，“我來尋求你的幫助，也希望能幫助你們?！?/br>
    “你是貴族嗎？”他問。

    “你是指在家鄉(xiāng)時嗎？并不是?！蔽艺f，“不過在這里我的丈夫是名貴族?！?/br>
    “而且是有名的大貴族?！币慌缘睦匣实垡灿崎e的坐在椅子上，他往嘴里塞了個葡萄，“羅馬的代理執(zhí)政官，第一公民的繼承者。”

    可能他的語言過于拗口，甘辛聽不明白。他身邊一個皮膚黝黑、高鼻深眉的人想必就是那個向?qū)Я耍谒叺吐曊f了幾句。

    不知道他是如何翻譯的，甘辛再次瞪圓了眼睛。

    他朝我伸手，手在半路停住又拘謹(jǐn)?shù)氖樟嘶厝?。接著他的視線變成了尊敬：“沒想到你流亡到這里，居然能成為王后。想必你在我大漢的時候也是一名公主吧。”

    我：“？？”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么，但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尋求你的幫助，同時也提供我能給的幫助?！?/br>
    甘辛正色道：“您請說。”

    “我需要調(diào)查一些事。為了了解情況，我要去一趟洛陽?！蔽艺f，“聽聞甘大人和您的同伴來到這里已經(jīng)很久了，也遇到了些意外，失散了許多同伴。不久前，我恰好搭救了一個漢人，叫徐放。”

    “徐放！”甘辛的嗓音提高了，“他還活著！”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回頭看向一名隨從，后者聽聞后也露出喜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