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午同一間會議室，何登文聽著臺上人的演講，在角落打著瞌睡。下午他來幫認識的后勤老師盯流程，想順便來看看萬可琳還在不在會場。可惜下午到會的只有君致泉和他另一個助理，她本人不在這里。

    他在后面留了一個座，連著在閱覽室看了好幾天文獻，也是趁開會幫忙的名義出來休息一下。有些大部頭和學(xué)校訂的期刊不能外借，想看只能呆在閱覽室。下午的陽光從窗戶照到后排座位，暖洋洋的，曬得他有些犯困。

    旁邊的學(xué)生有認識他的，那位學(xué)校出名的帥哥代課老師，是學(xué)校里更出名的臭脾氣教授關(guān)老帶的博士生，平時肯定沒少受壓榨，就連聊天的聲音都壓低不少。

    可惜他剛摸到了睡眠的邊，就被手機的震動聲音嚇醒。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手機震動和群聊的提示音就成了他的夢魘，每次聽見都會下意識的打一個冷顫，他拿起手機，群聊里關(guān)老正在找他。

    “@語言學(xué)何登文  你還要幫多久忙？孰輕孰重分不清嗎？”

    手機上顯示的字符殺傷力不比被導(dǎo)師指著鼻子當面罵低到哪里去，他這才想起前天師兄提了一嘴今天下午要去辦公室報告進度，回了一個“收到，馬上到”后，拿起本子和書包，像是應(yīng)激一樣不管不顧的往外跑。旁邊的學(xué)生起身給他讓路，看著他的背影可惜。

    “看小何老師這樣我都不敢學(xué)了……萬一保研到本校進了關(guān)老的門我不如從行政樓一跳解千愁?！?/br>
    “你可別吹了，關(guān)老主要帶博士，研究生一共就倆，還得是準備繼續(xù)考博的，想進得玩命和校外卷。你……筆試估計都夠嗆過國家線，別給自己抬咖哈?！苯釉挼娜丝春蔚俏呐軟]影了，低頭小聲繼續(xù)說：“就連小何老師這個名額我聽說都是靠家里關(guān)系，所以關(guān)老嫌棄的不行，經(jīng)常CPU他干這干那的?！?/br>
    “那叫PUA……不是啥家庭啊是親生父母嗎把孩子往火坑里送，讀博地方千千萬非得送關(guān)老這?！甭牥素缘娜瞬桓抑眯?，何登文做代課老師時還算不錯，比起那些著急念完ppt回辦公室的老師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萬萬沒想到這種人才還得走后門進火坑。

    “誰讓關(guān)老是業(yè)界大拿，上次視察的來，最大那個領(lǐng)導(dǎo)聽課前都先和關(guān)老握手?！『卫蠋熂乙膊缓唵?，父母一個院長一個教授，全是搞學(xué)術(shù)的?！?/br>
    “真好，我也好想出生在羅馬?！?/br>
    “獎勵你去給關(guān)老做博士生?！睂Ψ叫χヅ乃募绨颉?/br>
    “草，饒了我吧，我當個牛馬也挺好的。”

    等何登文趕到辦公室的時候，關(guān)老正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手里有一下沒一下的翻著他打印出來的材料。上面各色的便簽被老人帶著脾氣的動作翻得嘩嘩作響。以他為圓心站著一圈的師哥師姐，只是在他敲門進來的時候抬頭瞥了他一眼，很快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垂下頭。

    這種陣仗何登文初中以后就沒見過了，在他印象里，只有小學(xué)生和中學(xué)生會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批成這樣，甚至高中就已經(jīng)沒有老師愿意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了，學(xué)生也同樣，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即使被指著鼻子罵也是不屑的。而到了大學(xué)，除非你有事找老師，否則老師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課堂以外的地方。

    何登文不短的讀書時光吃盡了資源紅利，一顆家傳的聰明腦袋、自覺又努力的學(xué)習(xí)習(xí)慣加上在家屬院鍛煉出來的為人處事，認識他的老師們不說對他喜愛有佳，更是沒對他說過一句重話。

    沒想到自己讀博了反而天天被人格侮辱，就好像他前二十幾年順風順水的人生全是假的一樣。

    何登文在心里嘆口氣，他不敢出聲，放輕腳步聚到了那個圓形的隊列里。

    “何大博士很忙嗎？還得等我這個老頭去求你來？”

    “沒有……對不起?！焙蔚俏目煲?xí)慣這些陰陽怪氣的問候了，這個時候不能說什么“我最近太累啦”、“我沒看時間”等托辭，說了只會被多罵幾句。

    “哼，對不起～”老頭捏著嗓子學(xué)著他的語氣，瞪了他一眼扭開頭看那本資料。冷不丁拋出一句：“推薦給你的文獻看完了？”

    “看完了?！?/br>
    “嗯。今年的期刊看了嗎？”

    “看了……一點，近半年剛發(fā)的都看了?！蹦切┢诳蠖嗍峭馕?，精讀總要費點力氣，但這話他不能說，否則就是找理由。

    “哼，看了一點，那你打算怎么寫自己的？”

    何登文答不上來了，并不是他沒準備，相反，是他準備了，才知道自己的不足。眼下的氣氛太過壓抑，讓他有些張不開嘴。他感覺肩頭似乎壓著兩座山，讓他喘不上氣，抬不起頭，說不出話。

    “知道你也說不出來，你這資料后面夾著的文獻綜述我看了，你自己也知道沒寫好不敢發(fā)給我。你自己讀讀，廢話連篇，真不知道你研究生怎么畢業(yè)的？第一次發(fā)文章在哪？意林還是故事會？重寫?！?/br>
    那一本材料劃過空氣，紙頁噼里啪啦地翻飛著，被何登文手忙腳亂地接到懷里。微微發(fā)胖的老頭扶著辦公椅的扶手起身，對自己的學(xué)生們翻了個白眼，氣沖沖地走了。

    “帶博士跟帶一群幼兒園一樣，二十幾三十幾的人了，不學(xué)了就趕緊滾蛋?！?/br>
    短暫的寂靜后，幾人不用再維持那個圓陣，像是解除了定身咒一樣活動腿腳四散開來。何登文把掉在地上的便簽撿起來，隨手貼到桌沿上。他平時也不在辦公室，寫東西去校外咖啡館，看文獻去圖書館，所以桌子上隨意堆著代課的教案和作業(yè)，還有學(xué)生送他的零食，一眼看過去很亂，一如他的思緒。

    他試圖通過整理桌上的東西來整理心情，可惜桌子干凈了，心情卻沒什么變化。他抬起頭想問一下自己來之前關(guān)老說了什么，卻感覺到幾縷有些刺痛的視線。

    和他坐得近的康一樂是他的師哥，也算是這幾人的老大哥，因為曾經(jīng)是關(guān)老的研究生所以已經(jīng)建立了耐受，這種場面他見多了。他看看四周，又看看耷拉著臉的何登文，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哎呀，大帥哥，別想太多。意林故事會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我之前還被關(guān)老罵讓我拿著論文去《兒童文學(xué)》投稿呢?！?/br>
    “之后呢？”何登文有些好奇，怎么改能從關(guān)老那里得到滿意答復(fù)。

    “被退稿了。我拿退稿信去找老頭說人家面向少年兒童讀者，不收論文?！?/br>
    辦公室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何登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干巴巴的回了一句：“那我下次也試試?！?/br>
    “嘿，可別，”康一樂擺了擺手指，做了個no的手勢說：“老頭上次差點氣撅過去，真出問題，退休得訛上咱倆給他養(yǎng)老。”

    何登文看出他是特意活躍氣氛，配合的跟著干笑了兩聲，倒不是不給面子，主要是剛被罵完，想到笑完還得面對現(xiàn)實就有點笑不出來。

    “老康你可別拿你那套教人家，人家年輕有為前途大好，再怎么都比你有門路，你先想想怎么畢業(yè)養(yǎng)家糊口吧?！?/br>
    身后帶著酸味的嘲笑來得莫名其妙，何登文躺著中槍，康一樂別扭的拿開放在他肩上的手，努了努嘴示意對方閉嘴，說話的也沒想搞太僵，對著康一樂哼了一聲，收拾東西離開了。

    “嗬，素質(zhì)。”何登文回頭看去，康一樂站起身沖門口啐了一口，然后坐回了自己的桌前，看似沒事一樣，卻沒再繼續(xù)和他搭話。

    何登文的指甲扎入手心卻毫無感覺，手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被汗浸濕，已經(jīng)涼透。

    他后悔的感情日益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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