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七月，已經(jīng)步入秋季。

    秋于五行屬金，主刑官殺伐，所以歷朝皆在秋期處決死刑犯，叫做“秋后問斬”。

    人間萬物也隨之由榮轉(zhuǎn)枯，“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張重稷府上卻依舊繁花似錦，堪比春日。

    唐關(guān)受邀前往張重稷府上拜訪。

    兩個多月的時間，張重稷已經(jīng)在院子里幾乎栽滿花草，空地不多。

    又在院里修了座不大的賞花亭，由幾條蜿蜒曲折只能通人的青石小徑通向各處。

    唐大人負(fù)手站立，向前緩慢踱幾步，又駐足觀望，走走停?？椿?，張重稷陪在他身側(cè)。

    這一方逼仄庭院種有上百朵牡丹，紅紫黃白，各種顏色應(yīng)有盡有。

    有正暈的，也有倒暈的。

    花瓣靠近花萼處色深，向外顏色逐漸變淺的稱作“正暈”，而相反過來，花萼處色淺、外緣瓣尖色深的則叫做“倒暈”。

    除了牡丹、月季、芍藥、榴花等常見之物，張重稷還種了些不太常見的花草。

    其中有幾株形狀奇特，花朵猶如一盞金黃色的燈，花枝除卻花朵光禿禿的，不見綠葉相襯。

    唐大人博覽群書，雖不曾見過這種草，根據(jù)它的外形特點(diǎn)推斷出名目倒也不難。

    “這是......金燈草？”他問道，金燈草又名九形花。

    “是，大人見過此花？”

    “不曾。”唐關(guān)搖頭，“只在書上看到過相關(guān)記載?！?/br>
    張重稷呵呵笑道：“這種花花開葉落，葉落花開，花葉不相見，也被叫做無義花，貴人們大多不喜歡這種品格不高的花，我愛其花色，所以種來看看。大人如果也介意，我們可以去看看其他的。”

    分明身為鬼王，卻愛花至此。

    唐關(guān)不知張重稷經(jīng)歷過什么，沉默幾息，道：“萬物并生于天地之間，生死枯榮，各安天命。草木與人一樣天覆地載，不因人力所生，亦不為人力所成，人之好惡對于它們并無分別?！?/br>
    “我也是這樣想的，花很美，欣賞就夠了，何必強(qiáng)迫它們迎合人的善惡品德，再分個好壞高低?！?/br>
    張重稷請?zhí)拼笕说酵ぶ凶?，嫻熟煮起茶來，“人們總喜好將花與人的品格擰到一處，非俗即雅，殊不知，有人間水土滋養(yǎng)的花都很美?！?/br>
    “老夫只癡長年歲，看過的花未必有你多，許是孤陋寡聞，我對奇聞中的花草更好奇?！碧脐P(guān)順勢將話拐到鬼界：“我聽聞忘川河畔有一種彼岸花，也是花生葉落，可惜上回幽冥之行不曾得見?！?/br>
    “大人想看彼岸花啊?！睆堉仞⑷粲兴?，道:“可以，不過得過些時日?！彼闷鹦』ㄤz到亭下翻了翻花泥，指著小片空地說：“就種在這里吧。”

    “......”

    唐關(guān)只是提一嘴，沒想到三兩息的功夫，張重稷連種在哪里想好了。

    “鬼府的花能移植到此？”

    “旁人興許不能，晚輩卻可以。我識得一人，魂魄困于九幽，不得生，不能死，我若開口，他會送些彼岸花來吧?！?/br>
    不得生，不能死，魂魄困于九幽......張重稷說的只怕是他自己。

    “重思米想必也是這位朋友所贈？”

    “是，此物難得，又經(jīng)過我一番煉制。大人好像并沒有按我說的服食，而是隨身帶著？如此也可，請您務(wù)必要隨身佩帶，務(wù)必?！睆堉仞⒄f著鄭重起來。

    唐關(guān)覺察到不尋常，梁王又有謀算？還是張重稷找到了象魂嶺的所在，準(zhǔn)備動手。

    若是后者，針對的應(yīng)當(dāng)是羽族，又何須他小心？如此說來，可能梁王要有動作。

    “將有災(zāi)禍降臨？”他問道。

    “......那倒沒有。”張重稷猶豫著矢口否認(rèn)，“您先前幾度遭難，我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br>
    唐大人近一年來確實(shí)多災(zāi)多難，因情所困病入膏肓，以至于命殞黃泉，又被人劫去深山老林之中。

    只是這些事與得到寶貝的甜蜜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而已。

    對于張重稷一再的好意，唐關(guān)并不能心安理得受之。

    可道不相同，所求亦不同，注定做不成尋常前后輩，連忘年之交都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畢竟二人從未有過哪怕一刻推心置腹。

    “總勞你費(fèi)心，多謝?！?/br>
    “這些都是我身為晚輩應(yīng)該做的。”張重稷拋下花鋤，洗了手，將茶葉投入沸滾的水中，沒有添加其他香料。

    “您嘗嘗這次的茶味比上次如何。”

    唐關(guān)小飲一口茶湯，品了品，道：“茶藝大有長進(jìn)，不錯?！?/br>
    張重稷聽罷眉目舒展，面帶微笑給自己也斟好一盞，突然問道：“若我在您膝下長大，不知今日是何光景，我又是什么樣?！?/br>
    也就是這樣不親不疏的關(guān)系，讓張重稷對老男人怎么當(dāng)?shù)漠a(chǎn)生了些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

    若真是由唐大人撫養(yǎng)長大的，此刻必定不會長幼和諧，飲茶賞花，而是上來就被他狠狠訓(xùn)斥，完了還要被趕著早點(diǎn)滾蛋。

    唐關(guān)對自己不高不低的養(yǎng)兒子本事頗有幾分自知之明，平心而論道：“可能只是個平庸凡才，可能學(xué)問不錯，也可能是個不成器的紈绔?！?/br>
    張重稷點(diǎn)點(diǎn)頭，輕輕嘆息，“真好啊。”

    其中的惆悵難言，令唐大人也略微動容，問道：“你當(dāng)年為何不告而別？”

    張重稷沉默半晌，才回答：“我和常人不同，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不敢長久和別人生活在一處，半年已是極限?！?/br>
    “我知道你與人有異?！?/br>
    唐關(guān)收養(yǎng)張重稷不多時，就常有下人來報這個孩子行動怪異，不久前更是知道了他的鬼王身份。

    “您都知道？”張重稷怔忡，眼眸中隱隱有黑霧擴(kuò)散，“那您還多次應(yīng)邀，不……懼怕我么？”

    張重稷眼中的黑霧唐關(guān)看得一清二楚，他沒有懼意，語氣依舊冷靜平穩(wěn)：“你屢次相贈護(hù)符，又在我病危之際勞心勞力，若有心害我，又何必做這些?！?/br>
    張重稷似乎松了口氣，唐關(guān)繼續(xù)道：“往者已不可諫，不管過去如何，你這一身咒術(shù)，扶危救困未必就比讀書治國差。”

    “我這只是旁門小道，不足掛齒?！睆堉仞⒅t虛道。

    “老夫倒想請教如何制作符咒，我也略讀過幾卷祝由禁咒的書，卻實(shí)在駑鈍，造不出有效用的符咒來。”

    “這個不難，請您隨我移步?！?/br>
    唐大人和張重稷交談大半天，終于混到進(jìn)入那間神秘廂房的機(jī)會。

    房內(nèi)陳設(shè)依舊，布滿各種符文咒字，只是唐關(guān)上回見到的鳳凰血像卻不見蹤影。

    張重稷才要請?zhí)拼笕说桨盖奥渥?，角落憑空出現(xiàn)一道人影，“派去的人還是沒找到你說的妖界，這次在秦嶺釋放的‘殃’多了些……”

    唐關(guān)未及震驚，張重稷氣急敗壞一甩衣袖，先是一聲悶響，接著噼里啪啦一陣雜響，那道人影隔空撞到墻上，砸亂滿室符咒。

    當(dāng)那人抹著滿嘴血跡站起，唐關(guān)才看清他，正是梁王，而他懷中抱著的，正是那座鳳凰血像。

    張重稷果然在尋找象魂嶺，“殃”又是什么？跟梁王手里的鳳凰血像有關(guān)么？

    “哦？太傅大人竟也在此？”梁王用衣袖擦干凈臉上的血，拱手行禮，“是本王失態(tài)了?！?/br>
    “見過梁王?！碧脐P(guān)對于剛才發(fā)生的事仿佛置若罔聞，面色淡淡，然后做出疑惑的樣子問道：“妖界？什么妖界？”

    “沒有的事?！睆堉仞屜鹊馈?/br>
    之前唐大人對張重稷說過，不要對妖族趕盡殺絕，對妖的態(tài)度也該中正平和，不可過分偏激。

    張重稷當(dāng)時恭敬答應(yīng)，如今又與梁王一起尋什么妖界，實(shí)在顯得前后矛盾，心口不一。

    張重稷不愿意唐關(guān)對他有負(fù)面看法，暗中冷瞥梁王一眼，梁王后脊發(fā)寒，才開始打圓場：“太傅聽錯了，本王說的是‘妖邪’。最近有山民在秦嶺中遇到傷人妖物，重稷事物繁忙脫不開身，所以請本王派人先用法器降伏，誰知空跑一趟?！?/br>
    唐關(guān)趁機(jī)仔細(xì)打量鳳凰血像，“法器，可是此物？”

    那雕像不光色如鮮血，好似真的覆蓋一層濃稠血液，緩緩流動……

    詭異不祥的雕像隱約散發(fā)出奇特腐臭，唐關(guān)對這個味道并不陌生。

    ！原來……

    “不尋常之物亦須不尋常的法器鎮(zhèn)壓，這是以邪制邪?！睆堉仞⒚銖?qiáng)找補(bǔ)。

    唐關(guān)掃過張重稷，寒潭般的雙目中帶著隱晦的失望，“叨擾多時，告辭?！?/br>
    許是張重稷在他面前總是一副溫和恭敬的子侄模樣，唐關(guān)難免希望張重稷如表現(xiàn)的那般心性純良、品行端正，即使他是地獄犼口中十兇大惡的鬼王。

    “大人……”

    唐大人離開后，張重稷一臉兇戾掐住梁王的脖子，“你為何在此時出現(xiàn)？”

    “咳…咳咳……哈，你這宅子還有人來么？本王怎么知道唐關(guān)在此……哈……”

    “……”張重稷扔開梁王，“滾。”

    梁王府。

    一名清俊小廝小心替梁王上藥，“王爺您這是……究竟是誰，都敢對王爺動手，也不怕我們上報天子，扒了他的皮?！?/br>
    聽到“扒皮”二字，梁王不自覺發(fā)抖，嘴角卻笑的得意。

    他自然是刻意挑唐大人在的時候去找張重稷的。

    近幾年太子聲望漸高，勢頭早就壓過他，去歲春天皇帝病危，險些龍馭賓天，連禁軍也到了太子手里。

    現(xiàn)在便是老皇帝要廢太子，都恐怕行不通，梁王能仰仗的只有張重稷，以期用不尋常的方式奪取皇位。

    可張重稷與唐關(guān)的關(guān)系似乎很特殊，梁王害怕張重稷因為唐關(guān)倒戈向太子。

    朝廷發(fā)了公文，要小心處理和妖族的事，而張重稷卻在私下尋釁，肯定與唐關(guān)的意愿相左，梁王用這般狼狽的方式，就是為了疏離二人。

    從表面來看，目的似乎實(shí)現(xiàn)了，接下來，該離間皇帝和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