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帶人回家正式見面前，喻知雯去了趟外祖父的莊園，小住了兩晚。

    她坐在書畫室里，陪老人家品茗寫書法。

    外公的身體沒有好全，蒼勁瘦削的手背提筆時還會顫抖，窗外下著微雨，他的骨頭怕是在痛，腕骨轉(zhuǎn)動落下最后一個筆畫，他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筆鋒上走題下落款，喻知雯會意地幫他摁章。

    宣紙上赫然飛舞著道勁有力的四個字：君子不器。

    “還記得是什么意思嗎？

    喻知雯定睛細(xì)看。

    這句話好像出自論語。

    “器具有特定的功能，是縱向的，而為人卻擁有無限的可能，君子應(yīng)當(dāng)破開加之于身的束縛，往橫向看?！?/br>
    她似有所悟地娓娓道來，  眼睛在吊燈的照射下幽幽閃光，“不拘泥于手段，不拘泥于既得，去追求更廣闊的學(xué)問和天地?！?/br>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想看著喻知雯淪為一個只知道報仇的工具。

    外祖父擱下筆，陳姨緩步上前，將宣紙小心地抽開，拿去一旁的書畫室裝裱。

    “小陳啊，順便幫我取件外套，要紀(jì)梵希的，不要巴黎世家，巴黎世家的不保暖！”

    “好的，我馬上來?！?/br>
    喻知雯忍俊不禁，外公的心態(tài)還是那么年輕，他追隨時尚潮流的態(tài)度不比任何一個小輩差。

    望著那道身影消失在門廊，再等腳步聲盡數(shù)遠(yuǎn)去后，他才開口：“外公知道你還在為mama的事而奔走?！?/br>
    語氣里隱含威壓。

    她不說話了，只是靜坐在黃花梨靠椅上。

    “外公看著你長大，在外公心里，你就是這世上最最聰明、  最最好的孩子?？墒峭夤昙o(jì)大了，不知還有多少壽數(shù)，特別是生了  那場病后，更加意識到人這一生是可貴的，比起為你mama報仇，外公其實更希望你放下恩怨，平平安安地過日子?！?/br>
    喻知雯默然低下頭，虛虛地盯著矮架上的雕刻八仙圖的壽字?jǐn)[件。

    小時候，每當(dāng)她調(diào)皮犯了錯被母親揪來聽教海的時候，都是這副模樣。

    不過這次的她長大了，也并不覺得自己哪里有不對的地方。

    他啜了一口茶，幾經(jīng)歲月雕琢的臉上寫滿了祥和與安寧的神情，“但是外公知道，我的孫女有自己的主意，就算嘴上答應(yīng)了心里也不會聽我的，所以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論成敗，外公都會護(hù)著你的。

    落下最后一句話格外輕：“只有一點，外公希望你不要學(xué)飛蛾撲火，那是不值當(dāng)?shù)??！?/br>
    喻知雯頓覺顱頂被某樣細(xì)長的東西敲了兩下，她懵著抬頭看去，是毛筆桿。

    “手?jǐn)傞_?！?/br>
    她笑起來，是一種在特定環(huán)境下才會出現(xiàn)的天真爛漫：“陳姨上回幫我看過了，我的事業(yè)線和愛情線都很旺盛?！?/br>
    “哪兒問你這個了，再說了，外公也不懂這些?！?/br>
    老人側(cè)身，用筆尖蘸了點清水。

    她乖乖張開手，學(xué)心朝上，看著毛筆在條條紋路上搖曳濕軟的出一橫一豎。

    己…”

    她盯著字發(fā)呆，老人的聲音已從她頭頂上方飄來。

    “萬事一定要以自己為先，旁的都是海市蜃樓的虛空，唯有掌舵起自己的人生方向才要好好注意?！?/br>
    她點頭，“我明白了，外公?！?/br>
    不知怎么，他轉(zhuǎn)頭便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滄桑渾厚的嗓音此時變得很輕：“那個孩子，也經(jīng)常來看我。

    喻知雯驀然側(cè)過頭，眼里閃過驚詫。雖然外祖父沒有明指，但她的眼前竟浮現(xiàn)了一道面孔。

    “他有時帶著水果，有時帶著禮物，不過我都不收，后來這孩子說自己不好意思兩手空空地來拜訪，就在客廳中央唱一段京劇，那孩子說自己演過話劇，對這些戲曲文藝很感興趣，的確是根正苗紅的長相，嗓子也好?！?/br>
    話此，她甚至能在腦補(bǔ)出少年一次次來往時的畫面。外祖父的脾氣古怪，不好外客，何況喻曉聲的身份特殊，不知他在老人這兒吃了多少癟。

    “不知道你和他關(guān)系怎么樣，”外祖父在桌上布上新宣紙，挪來螭龍文鎮(zhèn)壓住邊角，“他是個好孩子，和你父親，不像?！?/br>
    他故作輕松地揶揄：“歹竹出好筍?。　?/br>
    喻知雯的心頭涌流起一股暖意，她默然了好一會兒，才跟著開起玩笑：“外公，您是喜歡他還是喜歡京??？我記得您只愛追綜藝看電影啊，平日還嫌隔壁的大爺們老土，您可從來不聽什么戲的?！?/br>
    那不也就你這丫頭知道！”老人哼著氣，胸膛連著頭顱一起晃動，“那孩子不曉得的。他每回說起劇目滔滔不絕，我有時候都聽不懂，硬著頭皮，他也聰明，看我再發(fā)呆也就停了。”

    “后來我就說讓他歇會兒，幫我去官網(wǎng)搶搶鞋，你知道的，外公老了，抽簽手速比不上年輕人的…”

    “不過外公識人很準(zhǔn)，他沒有壞心思，過來看我…應(yīng)該是很想親近你這個jiejie吧?！?/br>
    久久維系的笑意凝滯在嘴角，喻知雯聞言，垂下了眼睫。

    原來他為了自己，真的背后做了這些努力嗎。

    她竟渾然不覺。

    晚飯后，她推拒了陪外祖父看潮流說唱節(jié)目的邀請，跑上了小閣樓收拾東西。

    受下午聊天的影響，她突然很想在過去的時光里重拾起一些新記憶。

    小時候可以隨意亂躥的秘密基地，如今也需要弓著腰小心前行了，即便她這么多年一直保持纖細(xì)的身材，然而成年人的體型仍舊是與小孩子有差別。

    望著這些陪伴了她一整個童年的物件，她的思緒被喚醒，忍不住地翻涌起來。

    捂著口鼻撣開嗆人的灰塵，喻知雯踮起腳，在木架子的最高層取下了一個邊緣掉皮的寶箱，那里藏有無數(shù)的“珍奇異寶”。

    她席地而坐，就像小時候一般，將她的寶貝一樣一樣地取出賞玩。

    布偶、獎?wù)隆μ枪?、漫畫書…?/br>
    還有一部玫粉色的翻蓋手機(jī)。

    她的目光一下就被粘滿貼紙的手機(jī)吸引，她嘗試著摁下開機(jī)鍵，小而方的屏幕霎時亮出刺眼的藍(lán)光來，刷的照亮一雙瞳孔，成為這片區(qū)域里唯一的亮色。

    喻知雯喜不自勝地抓緊了智能機(jī)，古早的圖標(biāo)一閃一閃，太好了，沒想到它竟然還有電。

    她背靠木架，曲起的長腿抵著墻壁，  就在狹窄的空間里，安靜地跨越時間長河。

    相冊里有不少的照片，比不得現(xiàn)代手機(jī)更新迭代的像素水平，卻也模糊自然得有一番風(fēng)味。

    她按點著右鍵，一張一張地往后點動，手指最終停留在一段漆黑的視頻上。

    這是什么？

    她對此沒有任何記憶。

    于是她邊點開視頻，邊看了眼右上角附帶記錄著的拍攝時角，它竟然來自十三年前，也就是她十一歲的時候。

    那年母親去世，她大哭大鬧，被喻國山鎖在房間里，關(guān)了一整個七月。

    除了吃飯，沒人理會過她的砸門叫喊，她常常扒著門板哭暈過去。

    夏季炎熱，那間屋子里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風(fēng)扇，連一床薄被都不曾為她準(zhǔn)備，冰涼的木質(zhì)地板甚至比冬天的厚褥要舒服。

    視頻兀自播放著，入目卻是一團(tuán)噪點組成的黑，沒有任何實體影像，似乎是被人扣在了地上，只有因為設(shè)備收音差而產(chǎn)生的雜亂噪響，再細(xì)聽，還伴隨著女孩微弱的酣睡聲，綿長且均勻。

    是她在睡前誤觸點開了錄像功能嗎？

    好奇心驅(qū)使她往后挪動進(jìn)度條，在二十分三士六秒的時候，她聽見了有一道稚嫩的童聲，隔著有厚度的距離，哼著模糊卻動人的歌謠。

    十三年前的七月十九號，小小的喻知雯在小黑屋里度過一個頭回?zé)o人慶祝的生日。

    甚至連她自己也忘了，那天是什么日子。

    也許是因為人類大腦的自我保護(hù)機(jī)制，在經(jīng)歷痛苦的記憶時，大腦為了保護(hù)神經(jīng)不受進(jìn)一步的傷害，會自動忘掉這段痛苦，將它埋進(jìn)潛意識。

    手指將音量鍵摁到最大，她努力辨認(rèn)出男童唱響的最后一句：“…祝你生日快樂，jiejie?！?/br>
    對準(zhǔn)時間，彼時是深夜的十一點五十九分。

    她穿梭進(jìn)久遠(yuǎn)的記憶，原來那年的夏天，有人為她唱過生日快樂歌，有人獻(xiàn)給過她美好的祝福。

    原來那一年，她并不是孤單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