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此恨綿綿無絕期
大歷年間,代宗以劉晏為鹽鐵使,整頓財政,使國家財政收入大為增長。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土地兼并現(xiàn)象雖無法扭轉(zhuǎn),但終究是讓百姓從多年兵戈擾攘的陰霾中走了出來,手頭有了些許閑錢,一州集資攢出了這么一座寶塔。 李云昭提燈照了照眼前荒廢的佛塔,塔分七重,呼應(yīng)七情,形體高大,外觀呈樓閣式,青磚砌筑,灰漿采用黃土泥,內(nèi)部各層設(shè)置木扶梯。代宗至今不過一百余年,這寶塔荒廢也不過是最近幾十年的事,因此雖有幾處塌方,卻不算嚴(yán)重,依然可以行走其中。 李云昭揮手在李存禮身前攔了一攔,阻止了他抬步踏入的步伐,“木頭易腐朽,你且小心了?!?/br> 夜涼如水,星河璀璨,她昳麗的眉眼經(jīng)暖色燈光暈染,柔和而清雅。癡癡地望著心上人,往日巧舌如簧的通文館禮字門門主竟也笨口拙舌起來,訥訥稱是。 風(fēng)聲颯颯,悠悠吹動她灼灼璨璨、如披霞光的羅裙,吹得她手中的燈籠搖搖晃晃、明明暗暗,如同某種不好的征兆。她抿了抿唇,心道婉兒jiejie應(yīng)該不會在這種時候坑我罷? 正自思索中,空出的手被一只溫暖干燥的手掌握住。李存禮低低笑了笑,“殿下也有猶豫不前的時候么?不要擔(dān)心,存禮拼死也會護(hù)衛(wèi)住殿下?!?/br> 一向是她保護(hù)別人,鮮少要別人來保護(hù)她。她不以為意,只淡淡回以一笑,輕飄飄踏上了第一層木臺階。 木臺階確有腐朽斷裂之處,但以他二人的輕身功夫,這點小障礙自然絆不住他們。 正待他們走上第四層時,垮塌了一部分的青墻莫名刮來一陣冰涼的風(fēng),屋檐下有些銹蝕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悶響,身后傳來一道長長的,哀怨的嘆息。 微弱的月色從頭頂投下,昏暗的燭影輕輕搖曳,這樣黯淡的亮光也未能讓這美貌佳人的容貌失色半分。 “……降臣尸祖?” 降臣對上李云昭疑惑的視線,微笑解釋道:“本……我放心不下你,還是跟過來瞧瞧。” 李云昭極快地向下一瞥,叁人的影子投映在地清清楚楚。她沉默片刻,將燈籠遞了過去,“既如此,這燈便物歸原主罷。” 降臣連忙拒絕:“不必!” 李云昭掌力一吐,手中燈籠輕飄飄地飛去,猶如為一陣大風(fēng)送過去一般。兩人相距一丈有余,這燈籠材質(zhì)又極輕巧,無所使力,這一下實比投擲數(shù)百斤大石更難。 “何必客氣!”李云昭冷冷道。 她一照面便覺得有鬼,向下看的其實是此“人”的腳步而非投影。任一個人輕功如何厲害,至多足不沾地,飄飄如仙,怎會似這“人”在地上拖行而過。 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謂之鬼??蛇@具女尸能幻化活人容貌,顯然擁有神智,似乎不能將其視為尋常鬼物了。 “降臣”始料未及,霎時間衣衫點燃,燭光轉(zhuǎn)綠,如碧磷鬼火飛舞身周。熊熊烈火之中,她面上的障目之法再也維持不住,露出了原來的面容。李云昭一瞥之下,只覺她容色嬌艷,一雙眸子含情帶怨,我見猶憐。 下一刻那雙含情目驀然睜大,沒有光彩的瞳仁詭異地占據(jù)了整個眼眶,頗為瘆人。烈火灼燒下她似乎察覺不到痛楚,咯咯嬌笑,猛然抬手向李云昭抓去。這一下來勢迅猛,那蔥尖般的纖纖玉指上點綴的不再是年輕姑娘喜愛的蔻丹,而是一層色澤幽綠的尸氣。 李存禮早在李云昭擲出燈籠時,便全神貫注地留意那女尸的行動,明知李云昭身手在自己之上,還是忍不住出劍為她擋下這一抓。那女尸的肌膚硬如鐵石,這一下抓在劍刃上,發(fā)出鏘鏘的金鐵之聲。 李云昭躍開數(shù)步,見李存禮沒有落敗的跡象,便凝神看他的劍法。 之前他們二人并未真正交手過。 只見他劍招凝重,轉(zhuǎn)重進(jìn)退,俱是狠辣異常,很有些超乎年齡的沉穩(wěn)。內(nèi)力修為與存勖大致在伯仲之間,同樣以至圣乾坤功為根基。 女尸動作迅猛,卻無章法,生前估計不曾習(xí)武。李存禮斜身閃在左側(cè),眼見女尸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一劍若是直削,非斬斷她半邊身子不可。李存禮手腕略翻,劍刃微斜,多加了幾分勁力,重重砍在她的右臂上,可劍刃落下時卻沒有砍中東西的感覺。 那女尸行動如常,臉上表情愈發(fā)癲狂。 李存禮極是困惑,刺出一劍將其逼退后躍至李云昭身邊,蹙眉道:“這女尸不尋常。方才那一劍分明應(yīng)該砍中,但我卻感覺不到實感?!?/br> 不錯,李云昭同樣注意到了。除了女尸上來那一抓撞上劍身發(fā)出了聲響,其余時候只聽到交手時帶起的呼嘯風(fēng)聲。 “確實古怪……”她正打算同李存禮分析一下眼前局勢,側(cè)身看見李存禮身體一晃,向前傾倒。那女尸猛然朝她二人撲了過來,李云昭想要拔劍御敵,手臂卻似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眼見那女尸尖利的指甲就要觸碰到她的眉心。 李云昭后悔這次出來沒帶上那條小白蛇了,本以為憑自己的本事用不著它防身…… 那女尸突然縮手,腐爛見骨的頭頸向后一仰,如避蛇蝎地彈出數(shù)丈遠(yuǎn)。她僵硬地甩了甩手,瞧著硬是多撐了片刻才昏迷的李云昭,嘶啞的語調(diào)不似人聲,“我竟然動不得你……哈哈哈我動不得你?!”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李云昭首先見到的是一張極為精致的美人面。美人天生麗質(zhì),輕描蛾眉,淺淺作妝是極好,如此盛裝打扮也不失天然風(fēng)姿。 確實是個美人,就是長得忒眼熟了些。 ……是穿著宮裝長裙的李存禮。這身衣裙上儉下豐,上臂收緊,袖口肥大,裙為多折裥裙,裙長曳地,下擺寬松,走動間擬態(tài)若仙,肖似《女史箴圖》中的古典美人。 美則美矣,但依然對雙目沖擊力極大,仿佛有人在她眼前切胡蔥。李云昭痛苦地想再度閉眼,然而身體不受控制地站起,一手?jǐn)堖^李存禮的腰身,一手掐著他的下巴,礙于身高問題,仰頭問道:“你這是在威脅朕?恃寵而驕?” “陛下不就是喜愛臣妾這點么?”真是難為李存禮了,用男人的嗓音硬生生凹出了幾分千嬌百媚,忍得他眼角輕微抽搐。只是他和李云昭情況一樣,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眼睜睜等著這出戲收場。 他大鳥依人地鉆進(jìn)李云昭懷里,在她臉上淺淺一吻,“我十四歲那年便入宮服侍陛下,陛下待我恩愛非常,當(dāng)真是如膠似漆,快活似神仙。后來我生了病,太皇太后怕我將病氣過給陛下,命我回家養(yǎng)病,后來還命我剃了頭發(fā)做了姑子。嗯,她老人家向來不喜我這個親侄女。” “我原也只能認(rèn)命。孰料世事無?!侍篑{崩。陛下服喪完叁年,依舊對我念念不忘,將我迎往洛陽。如此深恩厚愛,臣妾一刻也不敢忘?!?/br> 李云昭從李存禮滿懷愛慕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打扮。略帶胡風(fēng)的漢人衣冠,瀟灑俊逸,比李存禮正常太多。 她用手指卷著他頭發(fā)上點綴的絲帶,啞然失笑:“你既然知道朕這一片深情,又為何要得寸進(jìn)尺?皇后同你自家姊妹,待你向來極好,無失德之處,朕若要廢黜她而改立你,難免惹朝臣非議?!?/br> 開頭的新鮮刺激感一過,她瞧李存禮這身裝扮倒也挺合眼。只是舉手投足間缺了些女兒情態(tài),減了韻味。 她不由得暢想:要是存勖妝扮起來,會是何模樣? 李存禮掩面嚶嚶假哭,膝行上前抱住了她的雙膝,“陛下忍心讓臣妾只做一個小小的昭儀么?” 李云昭被他哭得頭疼,抓著他的頭發(fā)把人拽過來,看見他梨花帶雨、淚眼婆娑的可憐模樣不禁心軟,輕輕拆散了他精心梳好的發(fā)髻,撫摸那柔順秀美的長發(fā),無奈地嘆息:“等你服喪期滿再說罷?!?/br> 她想了想,又道:“太皇太后和朕推崇漢學(xué),道武帝傳下來的手鑄金人的禮儀可以免去。” 李存禮愕然抬頭:天子居然愿意妥協(xié)到這個份上。雖說天子大力推行漢化,但許多祖宗之法依然保留,手鑄金人冊立皇后算是最溫良無害的了。譬如那殘忍的殺母立子的規(guī)矩,一直是宮內(nèi)妃嬪長久的噩夢。 他感激地抱緊了自己的主君,嬌滴滴夾著嗓子道:“陛下~” 他的語氣歡喜無限,他的神態(tài)如同死灰,連那雙狡獪的狹長眼眸都失去了神采。 李云昭也內(nèi)傷深重,遠(yuǎn)勝于同一位勁敵交手。她扶起李存禮,不放心地叮囑:“朕常年在外打仗,朝政交予恪兒處理,你是他嫡母,能幫襯就多幫襯些。你也是馮家的女兒,朕相信你不會比祖母差多少?!?/br> 兩只手在寬大的衣袖下相扣,李云昭似入戲太深,心中升起無限愛戀之意,可下一刻胸口被滿腔怒火填滿。 這一幕幕切換得太快。 她重重地推開李存禮,瞧他伏地哀哭,心中生出絲絲快意來。李存禮身上的衣服悄然變幻,白衣單紗,素凈得不可思議。 “毒婦!”她的身體狀況似乎也不太好,勉強壓著嘔血的欲望,撫著胸口順了會氣方道,“排擠朕的其他嬪妃,逼迫彭城公主嫁人,和高菩薩yin亂后宮,如今你變本加厲,竟盼著朕早死,暗中對朕行魘鎮(zhèn)之術(shù)!哼,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后!” 皇帝全都知道了! 李存禮如墜冰窟,如何能答,只拼命叩頭謝罪。 李云昭伸手掐著他的脖子,迫使他抬頭,動作粗暴,不再似以往輕憐密愛。 長發(fā)委地,形容狼狽,但在皇帝眼中依然是往日最寵愛時的模樣。 李云昭淡淡問道:“你不為自己辯解么?” 這個時候,他似乎又拾起些高門之后的貴氣,輕輕道:“句句屬實,臣妾如何能辯。陛下若要賜死臣妾,臣妾無話可說。只求陛下看在過世的太皇太后面上,不要追究馮氏和我母親的過失?!?/br> 李云昭低下頭看他,遇到了那淚水盈盈的眼波,驀地里她剛硬的心腸軟了,嘶聲道:“看在祖母的面上,朕不殺你,也不廢你,只是朕不想再見你。朕會讓嬪妾仍依法度侍奉你,但恪兒不會再去朝見拜謁你?!?/br> 太子仁厚,不知道嫡母犯下了什么重罪,若是被煽動幾句難免熱血上頭。 李存禮死里逃生,幾乎忘卻君臣之分,像往常一樣撲上來扯著皇帝袖子謝恩。 雖結(jié)蘭因,終為絮果。 李云昭早就知道這段故事,親自體驗下來嗟嘆不已,揮了揮袖想要掙脫李存禮。李存禮死死拉住她袖子,俊美的面容扭曲了一瞬,用她從未聽過的陰森絕望的語氣道:“你說過不殺我的!” 他的語氣重新弱了下來:“你說我違背婦德,自絕于天地。讓我自盡,以皇后禮儀安葬,維護(hù)我最后的體面。這究竟是元勰元詳矯詔,還是你真的要賜死我?” “陛下,元宏,你告訴我,哪個是真的?!” 李云昭無法回答,或者說馮潤本人不知道答案。 只能一遍又一遍固執(zhí)地發(fā)問。 李存禮被馮潤的意識控制著,泣淚道:“我怎么愿意相信是你想要我死?我犯下那些重罪,你都答應(yīng)不殺我。自那以后我洗心革面,盼著安穩(wěn)度過余生??墒恰悄阆胍宜烂??” ……李存禮這輩子的淚都要在這時流盡了。李云昭苦中作樂想。 她被馮潤當(dāng)做反復(fù)無常的情郎,被迫接受她的質(zhì)問和怨氣,實在忍不得。 “……癡兒?!彼p輕道。 馮潤對待感情當(dāng)然不忠貞,人也不夠聰明,但這樣深刻的執(zhí)念實在不能不讓人微生憐憫。 馮潤大聲尖叫,突然現(xiàn)身沖到李云昭面前,一張粉飾濃妝的俏臉幾乎要貼在李云昭臉上,“你是誰?!” 李云昭這才發(fā)現(xiàn)剛剛那句已掙脫了這幻境的束縛。 北魏孝文帝和馮幽后的故事。幻境中,李云昭飾演孝文帝,李存禮飾演馮幽后,男女對調(diào)是惡趣味也是身份呼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