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只怕曾經(jīng)誰也想不到繁華的帝都長安,竟會淪落成這般凄涼模樣?!?/br> 自那日三國短暫交鋒后,梁軍因后援未至而退入長安城內(nèi)固守,而晉岐聯(lián)軍不緊不慢地向長安城推進(jìn)。到今日,以李云昭的目力已經(jīng)能看見煙塵中破敗的城門,不由得喟嘆道。 “岐王還真是多愁善感?!崩畲孥脭[弄著手中的笑臉面具接話,最近他戴面具的時候很少,但習(xí)慣終究是習(xí)慣,手中總捏著一張面具。 他這幾日許是回過味來,明白有些舉動對于友人而言過于親密了,話少了許多,稱呼也從“正臣兄”退回到“岐王”。 李云昭白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好意思調(diào)侃自己多愁善感。據(jù)她所知,晉王世子熱衷唱戲,身段唱功在優(yōu)伶中也是十分出色的,要想達(dá)到這樣高度,必須和角色能感同身受才行。 “不過朱家兄弟倆是真不知兵,長安城在大唐三百年間六次淪陷,不是沒有道理的?!彼b遙指向長安,“長安易攻難守,又無長城防衛(wèi),以前有京畿重兵拱衛(wèi)尚好,可朱溫?zé)龤чL安后從不派人鎮(zhèn)守此間,而要想從最近的州郡集結(jié)人馬到此,得花上不少工夫?!?/br> 李云昭聽著覺得有些不對味:“你這么一說……怎么我二人倒像是反王了?” “怎會,你我位列李氏王侯,自當(dāng)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崩畲孥梦⑽⒁恍?,語氣漫不經(jīng)心,根本不能讓人信服。 李云昭只靜靜地看著他,明銳的目光里映得水光山色,風(fēng)瀟雨晦,卻偏偏清凌凌裝不進(jìn)一個人的身影。 李存勖心頭微苦,不同她目光一接,微微別過臉去:“……也罷,當(dāng)面扯謊這事我本就不擅長。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到底是因為秦始皇并未將六國王室斬草除根,而如今李唐皇室衰微,哀帝又為朱溫所弒,即便我們有心擁立皇室,又去哪里找一位‘義帝’出來?” “自貞觀年間至今三百年,有一隱秘組織僅為李唐皇室效力,名喚‘不良人’。可在大唐覆滅前夕,忠心耿耿的不良帥卻率眾銷聲匿跡。世子以為,這是為何?”李云昭不答,卻講起另一樁似乎不相干的事。 “莫非……你想說那不良帥暗處蟄伏,尋機(jī)興復(fù)大唐?”李存勖思考一瞬后發(fā)問。他年歲尚輕,不知道不良帥的厲害之處,也不知他父王這些年假作不問世事,正是因為忌憚那不良帥。 李云昭緩緩道:“我那阿姐曾告訴過我……長安大火中,昭宗第十子李星云的尸體十分可疑?!?/br> “那又如何?那李星云即便真的活下來,也才多大年紀(jì)?他有什么?才智?兵馬?還是名望?僅憑‘血脈’二字,真以為能引來萬眾一心?”他講話向來刻薄,但在李云昭面前總下意識克制,可這三分嘲意無論如何都壓制不住。 “……你說的很是?!崩钤普训吐暤?。她很清楚這些個諸侯所想,昔日昭宗在位時大家便不怎么將皇帝放在眼里,一個乳臭未干的末代皇子又怎能叫他們掛心? 只是近年來她面上不顯,心中愈來愈不安,無論是令王兄驟然起意的龍泉寶藏,還是阿姐對自身來歷的含糊其辭,亦或是無聲無息的李唐遺脈,似乎都與那高深莫測的不良帥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讓人覺得…… 山雨欲來。 因著朱友珪與李云昭相互忌憚,兩人一直沒有直接交上手,各自加緊從玄冥教或幻音坊調(diào)遣人手來??墒切そ獭⒒靡舴缓屯ㄎ酿^三足鼎立,旗鼓相當(dāng),兩人加派完人手后發(fā)現(xiàn)還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考慮到李嗣源和李存勖的關(guān)系,不能說是相處和睦吧,至少也是相看兩厭,而且李存勖也不在通文館掛名,李云昭就沒讓他從通文館調(diào)人。 李存勖武功不弱,但在朱友珪這樣的高手面前恐怕過不了幾招,若是朱友珪能找來四大尸祖中的一兩位相助,便不是她和李存勖能抵擋得住的。 而朱友珪這邊也覺頭痛,致信四大尸祖后只有侯卿一人正兒八經(jīng)寫了回信,其他三人完全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讓他在三弟面前很沒面子。 流水去,桃花漫;清風(fēng)徐,青杏隱。被朱友珪寄予厚望的四大尸祖之一的降臣,正興趣盎然地在山林間采花。 她和其余三人的想法大致相同:這諸侯相爭與他們何干? “我原以為,你和石瑤一樣對不良帥心存敬慕,可如今方知是不良帥與你有救命之恩。” 這道聲音起初似乎在數(shù)里之外,輕柔和緩,卻讓人聽得清清楚楚,幾乎每一個字傳來時那人都接近了不少。其人身法之快,內(nèi)勁之強(qiáng),在降臣生平所見中只有不良帥袁天罡能勝過。 她收起笑容,拱手道:“是哪位高人蒞臨?”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她對你,真是十二萬分令人動容的心意。”那人自顧自地感慨道。 “你,你是怎么知道……”她心頭驀然大震。自唐隆政變以來,她是第一次這樣手足無措。 兩百載光陰彈指即過,足夠?qū)こ<t顏生了華發(fā)又化為白骨,而她容顏不老,自在逍遙,卻從來沒有忘記最初的自己與她。 她突覺頸后一陣輕風(fēng),急轉(zhuǎn)身后對上那神秘人的面容,愣怔當(dāng)場。 ……是又見到她了么?帝后盛寵的掌珠,大唐夜游的牡丹。 ……不,不是的。眼前人樣貌雖和那人有五六分相像,但細(xì)看來氣質(zhì)迥異。前者秀雅脫俗,后者明艷張揚(yáng),各是名花傾城。而且那人性喜奢華,即使穿道服也不會像眼前這位一樣不飾珠玉。 “您是……那位殿下。” 皇帝的禁令能叫所有宮人三緘其口,但對他心愛的小女兒無可奈何。 年少時,她的公主常常帶著她去探望沉睡在某間宮殿里的小姑姑。那是先帝之女,今上幼妹,十二歲時服下長生不老藥昏睡至今,多年來樣貌無一絲改變。 公主在沉睡的小姑姑發(fā)間插上時令鮮花,扶了一下頭上相同的花,笑吟吟側(cè)過頭來問她:“婉兒你瞧,我和姑姑生得像不像?” “……真像。”那發(fā)髻中帶露鮮花,在她眼前一晃一晃不住搖動。 “她將‘你’好好收殮,為你撰寫墓志銘,百年之后,她本來該是躺在你的身邊。可是李隆基從來不會讓她得償所愿。你難道不好奇她究竟被葬在哪里么?”女冠說著說著,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昏睡的那些年她并非一無所覺,身體是沒法醒來,但意識相當(dāng)清晰。兩個小姑娘,一個活潑天真,一個溫柔沉靜,親親熱熱地在她身邊說話笑鬧,沖淡了幾分她心頭的寂寞。 “我……好奇?!苯党忌裆届o,聲音帶著顫。 她活成了她的公主的模樣,美艷灑脫,無拘無束,可是此刻她眼含淚水的模樣哀婉動人,終于有些像她自己了。 女冠不忍,遞給她一張帕子,嘆息道:“是我不好,不該提你的傷心事……走吧,我?guī)闳ヒ娨娝??!?/br> “多謝殿下……只是我們從來沒想過去幫助冥帝,您不必再煞費苦心去找他們幾個了?!眰闅w傷情,但腦子還在運轉(zhuǎn)。冥帝的求助信剛接到?jīng)]多久,這位殿下就找了上來,兩者之間若說沒有聯(lián)系實在不能讓人信服。 我覺得降臣就是上官婉兒這個猜測不靠譜但很有意思,于是本文用上了這個設(sh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