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撩亂寸心天一涯
李存勖此言一出,李茂貞和李云昭兄妹倆神色大變。李存勖摟住戀人的手展開又收緊,明顯感覺手臂間這具柔軟的女體一僵。 李茂貞并無所謂,或者說若不是顧忌meimei的名聲,他巴不得昭告天下。他興味十足地問:“你如何得知?” 李存勖古怪地笑了一下,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自嘲或是其他什么,“你真應(yīng)該找面鏡子照照看……誰家兄長看meimei是這樣的眼神?!被旌现詰?、愛慕與渴望占有的眼神,他不可能讀不懂。 他其實早有預(yù)料。因為阿昭是這樣優(yōu)秀的姑娘,有幾個出色的追求者不足為奇??伤麤]有想過,第一個碰到的就是這樣棘手的人物。這個人既是情敵又是大舅哥,在阿昭心里占據(jù)無可非議的重要地位。 李云昭垂下眼睫,輕輕道:“存勖……對上心的事你一直很敏銳。我有的時候真害怕這份敏銳。我總想著能瞞你一日是一日……是我的錯?!彼纳裆皭澏鴪远?,“可是哥哥……我想他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他想要的我都給得起。”她對兄長的感情已不知是愛慕多一些還是留戀多一些,他們之間橫亙著動如參商的十年。她明白的,是這一次她絕不放手。 “阿云……”李茂貞是頭一次聽到meimei說這種表露心跡的話,像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云中照進(jìn)了一束天光。他本非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苗疆十年更是少與人交流,性子愈發(fā)陰戾深沉,好似盤踞于深洞的毒物。他曾經(jīng)不無惡意地計劃,如果阿云對自己的心意避若蛇蝎,那他也不必維持著人前溫柔和善的兄長形象。漢武有金屋藏嬌的傳說,他也可以筑造一間黃金屋,把阿云藏起來同他長相廝守,從此以后眼中只他一個。什么李星云什么張子凡,這群小鬼的事情與他們何干? 可是阿云向來會拿捏他,只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打消了他喪心病狂的幻想。她牢牢牽制著他頸間無形的枷鎖,而他也樂意為她掌握。 李存勖搖了搖頭:“我沒有在怪你。我想說的是……”他握著李云昭的雙肩讓她轉(zhuǎn)過來面對他,將臉蛋埋在了她的頸間,語氣委委屈屈,“不要拋棄我。我這一生認(rèn)定你一個了,是你救我回來,是你讓我真正重活了一回……” 李云昭沒想到他這樣委曲求全,比冷冷的詰難更叫她猝不及防。她摸著戀人柔軟的長發(fā),正要許諾不會始亂終棄,就被醋意大發(fā)的兄長打斷了。她的腰上多出一只手掌,拉扯中后心靠上了一個熟悉的胸膛,“阿云,你也答應(yīng)我永不分離的?!?/br> 李云昭:……!?。?/br> 氣氛詭異得古怪,李云昭被兩具火熱軀體夾在中間快要窒息了。這時響起的阿姐的聲音簡直如同天籟:“……麻煩停停,我同昭昭有話要說?!?/br> 降臣踮著腳,一臉興奮地扒著李明達(dá)的肩膀往這看,李明達(dá)反掌輕輕按在她臉上,把她拍得臉轉(zhuǎn)過去。 李存勖和李茂貞幾乎同時松了手。李云昭刻不容緩,一矮身竄出包圍圈,狂奔著逃離了這尷尬場景。降臣開開心心朝她伸手:“岐王殿下,又見面啦~” “二位,”李明達(dá)朝著臉上陰晴不定的李存勖和李茂貞道,“更深露重,早些歇息為好,要鬧出些什么動靜只會叫昭昭臉上無光。李茂貞,你若是睡不著,可以幫我考較李星云功夫。他新學(xué)龍泉劍訣后二十四式,遠(yuǎn)未融會貫通?!?/br> 李茂貞察覺了她的暗示,嘴角微揚點點頭。知道李星云曾經(jīng)調(diào)戲他的寶貝meimei后,他一直都想尋機找李星云麻煩。 李明達(dá)裝模作樣自我感動:“我真是個好心善良的老祖宗?!彼皇忠粋€想要挽住李云昭和降臣的手臂,“我們走?!?/br> 李云昭沒有握住李明達(dá)的手,伸臂從身后摟住了她。李明達(dá)遲疑了一下,問道:“怎么?是那兩個小子讓你不開心了么?” 李云昭的聲音輕柔得像是一片飄落的羽毛:“不是他們。不良帥離世,阿姐你大約也是難過的罷?”她感覺得到阿姐的情緒有些低落。 李明達(dá)的語調(diào)沒有很明顯的起伏:“還好罷。不過是世上真正識我之人又少了一個。我這樣漫長的生命,離別是常態(tài),習(xí)慣就好?!彼龑⒃祛竿瑤煾咐畲撅L(fēng)埋在了一處,墓碑前放滿了不敗的冰封桃花。① 降臣冷不丁道:“您拜托我分析的血液……” 李明達(dá)道:“這個之后再說?!?/br> 降臣看了一眼李云昭,不贊同道:“您應(yīng)該讓她知道。何況我并沒有研究出個所以然來。從您的血液中探尋長生不老藥的配方,我辦不到?!?/br> 李云昭吃驚道:“長生不老藥?阿姐,你……”她轉(zhuǎn)到李明達(dá)身前,看著她垂下的眼睛道,“就算真的得到了,我也不想服用。世事無常,聚散如浮云,萬千微塵俱在一念間。人之一生,有可為之事則長,無所作為則短。我雖才這點年紀(jì),但也覺得我這小半生著實精彩,若活得太長久了我還怕日子無趣呢!” “我識得許多修道的異人,小為延年益壽,大為長生天地,可真與這無垠天地相比,誰不是渺小如牤?人過千年,亦是白骨骷髏,道虛微塵。所以呀,”李云昭俏皮地朝李明達(dá)眨眼,“我才不要長生呢?!?/br> 李明達(dá)抬眸注視她半晌,才釋然道:“你這樣倒有些像我的師父了……是我執(zhí)著了?!彼胗腥四荛L長久久地陪她走下去,以至于忘了詢問昭昭自己愿不愿意。 走出幾步后李云昭聽到兵刃相接的聲音,警覺道:“難不成是……?” 降臣欣賞著自己的瑩光粉色指甲,還邀請李云昭和李明達(dá)來看。她側(cè)耳聽了一下笑道:“不必?fù)?dān)心,是小葵和李存忍在打斗?!辩娦】屠畲嫒淘诟髯缘慕M織中地位相當(dāng),估計也沒少交手,以她的眼光來看,這二人武功相若,誰也奈何不了誰,和李茂貞對李存勖壓倒性的武力值差距可不一樣。 幻音坊的情報網(wǎng)可不是浪得虛名,乾陵一別后李云昭立即命人秘密調(diào)查出了這位神秘姑娘的身份。李云昭問道:“降臣尸祖……也是活了許多年的人罷?”不然怎么會在太平公主的墓前祭奠。 降臣回眸一笑:“我曾是武皇的內(nèi)舍人……我名上官婉兒?!?/br> 李云昭訝然一瞬,敬佩道:“原來如此,云昭久仰。雖漢稱班媛,晉譽左媼,文章之道不殊,輔佐之功則異。女君真乃巾幗宰相,稱量天下?!?/br> 巾幗宰相,稱量天下……降臣大大的眼睛里因為這兩句衷心夸贊蘊含了幾分淚意。 “她也是這么說的……” 天授元年②,那個時候武皇正式稱帝不久,委她品評天下詩文。太平公主接過她手中落選的詩文,臨風(fēng)立于彩樓上,瀟灑地將那些個士人精心準(zhǔn)備的詩文隨手丟棄。太平轉(zhuǎn)過身望著自己的青梅微笑:“誰說女子不如男?我的阿娘成了大周的皇帝,我的婉兒做了巾幗宰相,稱量天下,我可不能輸給你們太多呀?!?/br> 在太平驕傲張揚的笑容中,她被感染似的也笑了起來:“殿下一定會稱心如意。微臣會一直追隨在您身邊。”成為皇太女,在女皇百年之后繼任皇帝,這是她們共同謀劃的未來。 可是,她們在一起的日子還是太短太短了。夢想中的君臣相和、生死相隨被冰冷的現(xiàn)實劃破,像是被叛軍焚燒的大明宮,滿地狼藉。 降臣用一種囈語般如夢似幻的語氣對李云昭道:“岐王殿下……一定要稱心如意?!?/br> 我和她沒能實現(xiàn)的理想抱負(fù),就拜托你了。 李云昭不知道她這一句話里蘊含著多么沉重的情感,但還是認(rèn)真應(yīng)下:“好?!边@兩位年代不同的奇女子對視一笑。雖然境遇不同,年歲不同,在今日之前也只有過一面之緣,但在此刻二人間卻產(chǎn)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豪情與友誼。 李明達(dá)瞧出降臣的情緒激蕩,輕聲道:“好姑娘,朝前看罷?!?/br> 李云昭同降臣跟著李明達(dá)走入了她的書房,問道:“阿姐找我有什么急事么?” 李明達(dá)隨手帶上了門,低笑著調(diào)侃:“其實也不是什么急事……不過我若不來,瞧昭昭這左右為男的局面,再發(fā)展下去我怕會轉(zhuǎn)為不可言說啊?!?/br> 李云昭臉上的紅霞一直蔓延到頸部肌膚,羞惱道:“阿姐!” 李明達(dá)見好就收,談起了正事。至于那倆小子的事,讓他們自己設(shè)法解決去,鬧到昭昭這邊叫她為難是幾個意思? “解梁的火藥是誰的手筆,昭昭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查出來了罷?” 李云昭嬌美面容上浮現(xiàn)出一絲憂慮,“嗯。是巫王蚩笠。在蜀地時他便同李嗣源勾勾搭搭了,不足為怪?!?/br> 李明達(dá)點評道:“單以手段而言,他可比李嗣源難對付一些。除了握有苗疆人普遍使用的巫術(shù),他還和李茂貞一樣,學(xué)過不少十二峒秘法。令我在意的正是這個。當(dāng)年在袁天罡的授意下,他習(xí)得了十二峒最精妙的古法——兵神怪壇。” “有關(guān)兵神怪壇的信息,最早可以追溯到貞觀九年,那時我尚不滿周歲,所以這些事情都是我?guī)煾竿抑v的。那一年,我大唐開國之君、高祖陛下病逝。一鯨落,萬物生,西北西南各路蠻夷蠢蠢欲動,想借著中原山陵崩侵?jǐn)_一番。也是在這一年,西南苗疆集巫蠱之術(shù)之大成,研究出了兵神怪壇的秘法。封年稷往成一氣,兵神起,天下劫……” 李明達(dá)將兩百多年前的峒史秘辛娓娓道來,李云昭和降臣一時都聽得入了迷。聽到李淳風(fēng)只身前往十二峒,示意他們遠(yuǎn)走避禍時,李云昭不禁松了一口氣,追問道:“那之后呢?” 李明達(dá)自矜道:“之后?十二峒的人自然還惦記著他們的楓葉之辱。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南詔國以為有機可乘,便想邀十二峒合作。十二峒正舉棋不定時,我找上了門,清理光了他們制作的兵神,警告他們永不可參與中原紛爭?!比绱硕魍⑹┫?,十二峒才真正息了入世之心,從此與世無爭地度過了百年。 “也是那一次交手,我才發(fā)覺十二峒秘法果非浪得虛名,有些難應(yīng)付。蚩笠若以這一秘法同李嗣源交易,那對我們可是大大的不利?!?/br> 李云昭秀眉微蹙:“確實麻煩。我得找個機會,親自去一趟苗疆,會一會那巫王?!?/br> 李明達(dá)伸指輕彈桌上的茶杯,“不急,我猜馬上就有送上門的機會了。” 姬如雪認(rèn)出鬼面人扔出的是蚩夢的頭發(fā),怒喝道:“你把她怎么了?!” 鬼面人伸出繪滿神秘圖騰的手扶了扶面具,嘎嘎笑道:“想知道?來苗疆找我罷!” 是十二峒的人么?李云昭沒有阻攔鬼面人離去,只是凝神對比起他手上的圖騰和在哥哥那里看到的,不確定道:“我瞧著,不太像十二峒的……我在哥哥身上見到的,比這精美細(xì)致太多。呃……他全身我都看過了?!?/br> 李星云:……這是我能聽的嗎? 他本來懸著的心放下了一點點,向李云昭建議:“要不岐王將這圖騰畫下,拿給你哥哥瞧瞧?” 李云昭行動力極強,說干就干。李茂貞對著meimei的作品看了半天,艱難評價道:“我不知道是這圖案本就如此粗放,還是阿云你的作畫水平……我在十二峒并未見過相似圖騰?!?/br> 李云昭聽到哥哥居然敢貶低自己的畫工,氣得在哥哥背上搗了幾拳。李茂貞自知理虧,咳了兩聲后向她道歉。 李星云和姬如雪雖明白那所謂十二峒使者多半假冒,但一想到蚩夢在萬毒窟的處境相當(dāng)不妙,心焦不已,向李云昭辭別欲往萬毒窟。李云昭挽留道:“不如等子凡賢侄和林軒姑娘從天師府處理好事務(wù)回來后,從長計議。” 二人去心似箭,打算先行一步,拜托李云昭告知張子凡和陸林軒去往苗疆會合。李云昭秀眉一揚,笑意璀璨,容色如晝,“憑你們四個闖那虎xue龍?zhí)哆€是太困難了……不妨加上我?” “岐國可以交給我兄長,我和他任意一個留下就足夠震懾李嗣源了。我同兄長學(xué)了幾手蠱術(shù),無論動武還是用蠱,都比你們幾個更有底氣。最重要的是,蜀地一行巫王現(xiàn)身相幫李嗣源,我若不去探探他的老底,實在是不放心哪?!?/br> 李星云哪里能動搖得了她的決定,她這分明是通知不是問詢,只好道:“那岐王同張兄和師妹一路。他二人要請岐王費心照拂了?!?/br> ①這里沒有按照天罡傳設(shè)定將李淳風(fēng)的骨灰分為三分。 ②彩樓選詩應(yīng)當(dāng)是中宗李顯年間的事,這里稍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