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劍花秋蓮光出匣
“這人身中這么多蠱,怎么還能活下來?”那些外來蠱師展示本事時,竟是以活人試蠱,真叫人毛骨悚然。綁在木架上的“柴火棍兒”只能說還算保存著人形,皮包著骨頭,胸口微微起伏,居然一息尚存。陸林軒瞧著他身上蠕動的毒蟲,一陣陣反胃。 “因為毒王八給他下了一種叫做枯落的罕見蠱術,體內的血rou都枯腐得差不多了,自然比別人耐蟲。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中了枯落術的人,這蠱術太陰毒了,一般不會用到?!彬繅舭讯得眽旱酶托苑涝趫龅尿矿业氖窒聜儼炎约赫J出來。 李云昭問道:“我們現(xiàn)在去哪?” “我離開苗疆之前,老爸是被軟禁在大寨。之前在中原,尤川哥說過他還安全,先去大寨找?!?/br> 李云昭留意到這個陌生的名字,“尤川?” “是和我一同長大的小哥哥,我們以前很要好的……”蚩夢的聲音帶著對過往的留戀,但很快轉為決絕,“但他是毒王八的義子,萬毒窟的少祀官,也就是我的敵人。”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想來蚩夢這位竹馬,就是那次雪兒口中屢次相幫的神秘人。如此看來,尤川對蚩夢姑娘遠沒有恩斷情絕啊。只是蚩夢提到他時隱含不滿,李云昭便不開口打趣了。 路過關押毒人的牢籠時,方才那個木架上的人干突然伸手抓住了蚩夢。蚩夢嚇得跳了開來,往李云昭懷里躲。饒是李云昭藝高人膽大,近距離看著枯槁如行尸走rou的軀體還是背生冷汗,跟著眾人退開了幾步。 幾人圍繞著牢籠的異狀驚動了看守人,他們聽到身后“什么人”的質問后加快了腳步,很快就將追來的看守人拋下。 臨近大寨時,李云昭嗅到了一股若有如無的血腥味和尸臭味,情知不妙,“蚩夢姑娘,你確定是在這里么?” “萬毒窟是我的家,我怎么會走錯?!彬繅粝氲今R上就要見到父親,整個人喜氣洋洋的,但滿臉笑意在推開大寨大門時突然僵住。 地上散落的兵器,僵死的毒蟲,干涸發(fā)紫的血跡,無一不提醒著大家:這里前不久發(fā)生過一場惡戰(zhàn)。 幾人越過直挺挺站立的蚩夢,挨家挨戶推門搜查,可這里沒有一點有人居住過的痕跡。陸林軒委婉安慰蚩夢,“也許蠱王是被轉移走了。你再想想,這里會不會有密室地宮什么的?” 蚩夢情緒低落,“全寨上下已經(jīng)找遍了。” 張子凡道:“我想你爹已經(jīng)不是被軟禁了,而是囚禁?!币蛔种?,能得到的待遇天差地別。 蚩夢嘴上罵伯父“毒王八”罵得很兇,但心底卻不怎么擔心他傷害老爸,現(xiàn)下聽到“囚禁”二字一陣恍惚,眼中滴淚。 姬如雪輕輕拭去她的眼淚,語氣堅定:“我們繼續(xù)找,找到為止?!?/br> 李星云道:“你們等著,我去抓個人問問?!?/br> “等等,”蚩夢反應了過來,“對呀,找不到還可以問人。有一個人,一定知道我老爸的下落。” 李云昭摟著蚩夢肩膀柔聲細語地安慰,眼睛望向地上狼藉的打斗痕跡,心下感慨。 又是手足相殘哪。 尤川很輕易地就被蚩夢騙出了房間。他重逢蚩夢的喜悅目光逐漸黯淡,停在挾持自己的刀柄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跟我來罷?!?/br> 也許是認定尤川對蚩夢有求必應,李云昭等人并不現(xiàn)身,遠遠地綴在二人身后。 然而二人走到關押蠱王的洞xue時,尤川卻驟然發(fā)難,脫開蚩夢的挾持。清俊飄逸的少年郎,微風將他的朱色褂吹開,勾勒出寬闊的肩膀與挺拔的背脊?!拔沂侨f毒窟的少祀官,必須阻攔你?!?/br> 李云昭看看尤川,又看看一旁蓄勢待發(fā)的李星云,只能說感情上的事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勉強不得。這二人的相貌武功相差無幾,以她的眼光來看是尤川這樣的端方君子更惹人喜愛,但蚩夢大約更喜歡能陪她說笑打鬧的活潑少年。就像哥哥和存勖誰都不算謙謙君子,她也一樣喜歡。 蚩夢一揮手,種在尤川體內多年的石頭蠱立刻發(fā)作,尤川痛得彎下腰,一步不退,“對不起,今天你的石頭蠱攔不住我?!币运男M術,這幼時種下的石頭蠱早就可以解開。 李云昭察覺有人窺伺在側,不欲多做停留,好心提點尤川,想讓他改變主意“可你若出手,豈非辜負蚩夢姑娘的一片好心?我們人多勢眾,動起手來吃虧的只會是你?!?/br> 尤川堅定地搖了搖頭。 蚩夢心火愈熾,橫刀向他劃來。尤川武功比她高出不少,后發(fā)而先至,一拳打向她的腹部,中途變拳為掌,只逼退,不傷人。陸林軒扶住蚩夢,李星云、姬如雪和張子凡不約而同撲向尤川。 李云昭自恃身份,不肯同三人群毆一個小輩,站在蚩夢身旁默默觀戰(zhàn)。論單打獨斗,這三人哪一個都比尤川遜色一些,但聯(lián)手攻去,銜接流暢,默契十足,令尤川招架得手忙腳亂,不幾招就險相迭出。 三人有意放水,尤川卻要和他們生死相搏,還是李星云用華陽針封住了他的xue道才停止了他的攻擊。 進洞前蚩夢語氣平靜了幾分,“毒王八,值得你這么為他拼命么?” 尤川苦笑道:“不。我為的,是苗疆。” “……好?!敝性幸痪涔旁挘啦煌幌酁橹\,說得大概就是現(xiàn)在的他們。蚩夢打了個響指,解除了尤川身上的石頭蠱。 從此以后,橋歸橋,路歸路。 幾人闖入陰暗潮濕的洞xue,昏暗的火把下,那中間的石床上依然空無一人,只留有一灘黏膩難聞的油狀物和不知名的符文。 “尤川!”蚩夢轉頭就要奔出,第一反應以為自己受騙了。 李云昭一把拉住她,“別急!他是什么人,你比我們清楚。他沒有撒謊?!?/br> 陸林軒好奇地看著那攤油狀物,“焦油?” “不是?!崩钤普衙碱^緊鎖,想起了幼時遭遇戰(zhàn)火時一些不好的回憶,極快反駁了她,“是尸油?!?/br> 這下不止陸林軒,連張子凡和姬如雪都不動聲色退后幾步。 “尸油?有人在這用巫術?”蚩夢聽后反而湊上來,仔細觀察石床上留下的痕跡,越看越是心驚,嘴唇發(fā)顫,跌坐在地,“……是枯落術?!?/br> 方才那個被用來試蠱的人干,就是她的老爸。她怎么能沒認出來呢…… 李云昭蹲下來安慰她,“這不怪你。蠱王變成那樣,你沒認出來情有可原。我們現(xiàn)在就原路返回,也許還能遇上他。” 眾人立刻出洞,沒走得幾步就看到蚩笠負手而立,已不知在此等候多長時間?!斑h道而來的客人,萬毒窟歡迎各位?!?/br> “把我老爸還給我!”蚩夢大喊。 被按住雙肩動彈不得的尤川一驚:蠱王不在里面?那她……是不是更怨我了。 蚩笠從容道:“娃娃,蠱王本就身體抱恙,因為你的叛離更是一病不起,如今他早已離開萬毒窟修養(yǎng),你又為何找我要人?” 蚩夢聽他顛倒黑白,反誣陷自己不懂事惹老爸煩心,怒火大漲,掀開偽裝的斗篷直沖蚩笠。蚩笠身旁兩個拉著手的年輕人擋在蚩笠身前,只一掌就把蚩夢打得像斷了線的風箏,輕飄飄飛了出去。 李云昭飛身迎上,單手托住蚩夢的后心,甫一接手大為驚異:這兩小子輕輕一拳,竟有如斯威力。 她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順著掌力向后落下,自然而然消解這份內勁。一落地,她便將驚魂未定的蚩夢推向陸林軒,口中贊道:“兩位小兄弟看上去腦子不太靈光,手上功夫倒是令人刮目相看。還有巫王,”她偏頭繼續(xù)對蚩笠陰陽怪氣,“不愧為李嗣源的盟友,臭味相投,惺惺相惜?!?/br> 蚩笠呵呵一笑:“岐王武功絕倫,不如賞臉陪這倆小輩玩玩?”他又朝那倆連體人喝道,“花蝠子,鬼頭幺,陪岐王喂喂招!” “好說!”李云昭話音未落,霓裾翩躚,一招“燕燕于飛”,劍尖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只晃得連體人兄弟眼花繚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后避開。 李云昭此時并無殺心,“君子偕老”“考槃在澗”“彼黍離離”一招招使將出來,看似兇險異常,令連體人兄弟招架不及,但也沒有真的傷到二人。 連體人萬分狼狽,鬼頭幺叫道:“巫王伯伯,這劍法我們從未見過,好厲害!” 蚩笠尷尬道:“……老朽也不識得?!彼m為不良人校尉,但鮮少踏足中原,更不可能碰上李唐皇族展示離歌訣。 李云昭秀眉微蹙,心道:這二人武功稀松平常,內力卻深厚無比,真是奇哉怪也。 蚩笠明白光靠連體人兄弟勝她不得,一聲呼哨,身后的手下們一擁而上。李云昭將紫霄劍向上一拋,兩掌平推,竟是要與連體人比拼內力。連體人兄弟自負內力驚人,硬碰硬對方可討不得好,心中大喜,各出一掌。 李云昭嗤笑一聲,豪氣頓生,當真毫不取巧,純粹以內力相斗,砰的兩聲,連體人身子一晃,向后摔出兩步,交手的手掌似有千斤重,顫抖著無法再抬起。兩人雙睛突出,雙手抱著丹田,呼呼呼的喘息。而李云昭站在原地,腳下未動,抬手握住恰好墜落在面門前的紫霄劍。 蚩笠的下屬們很有眼色,大都不敢來找她麻煩,朝著李星云等人撲去,可李星云他們也不是軟柿子,一人對付幾個嘍啰兵綽綽有余。 眼看著對面源源不斷增兵,李云昭隨手一劍逼退了圍在身邊的敵人,不欲戀戰(zhàn),叫道:“我們走!” “走?”蚩笠冷笑一聲,命一直未出戰(zhàn)的舊部六人一齊動手。 李云昭覺得這幾個人武功完全不夠看,可李星云等人卻不這么認為。來的敵人愈發(fā)強勁,他們左支右絀本就為難,再加上游走不定的舊部,他們實在難以脫身。 幾道炮彈從天而降,濺起的沙石迷住眾人視野。李云昭耳朵一嗡,閉上了眼睛,只覺被人攔腰一抱,然后雙腳離地,身子就輕飄飄飛了起來。 ……飛?她睜開眼看見身邊同樣滿臉迷惑的張子凡等人,每人背上背著一副超大號的竹蜻蜓,順風快速飛離戰(zhàn)局。相幫他們的侯卿正拉著蚩夢肩膀,嫻熟地把她塞進竹蜻蜓里。 做完這一切后,侯卿飛身躍上小山丘,自得地看著自己打出的滿地大坑,“不錯,勁挺大,可惜就是太吵了?!彼霉堑亚昧饲蒙硐碌拇笈冢瑥膮峭跄墙鑱淼娜肆⒖虝?,將空膛的大炮一腳踢下。 蚩笠抬起頭,“原來,是你啊?!?/br> 侯卿旋身從炮膛口躍下,骨笛一拍,把自己這一座大炮也送了下去,笑道:“蚩兄,這是我從焊魃兄弟那特意為你尋來的見面禮,可還中意?” 蚩笠渾濁的眼色愈發(fā)深重,“侯老弟,你也來蹚這趟渾水?” 侯卿避開了他的問題,“可惜我沒空陪你敘舊了。再會?!弊詈笠蛔致湎聲r,他的聲音已在幾十丈開外。 “無妨,我們還會見面的。”蚩笠不急于這一時。 李存禮早已來到,只是頂著大哥這副尊容實在無顏見岐王。于是耐心等到李云昭等人離去后,才施施然出面,“沒想到在這兒,還能遇見故人?!?/br> 如果蚩笠有心分辨,一定能聽出他這句話中詭異的平和。他只道“李嗣源”要置李星云等人于死地,“那姓李的小子活著,日后定會擾晉王清凈。” 李存禮收扇輕拍掌心,贊同道:“巫王真乃知我者也?!?/br> “晉王既然談合作,那是不是也該拿出一些合作的誠意呢?有岐王和侯卿在,要取李星云性命恐怕不易?!彬矿野朊魇镜馈?/br> 李存禮為之一默。士為知己者死,大哥待他恩重如山,為他赴湯蹈火是應當?shù)???赡俏慌c大哥水火不容、有意庇護李星云的岐王呢? 我心切切,何日能忘。 總有一日,他們的爭斗會擺在明面上來,到時他又該如何呢? “……通文館自然會派人一同圍剿李星云,不過岐王……她身為一國之主,要是在萬毒窟出事,巫王恐怕難辭其咎罷?還有,巫王莫要忘了李茂貞,他的功夫只會比岐王更加高明,傷了他小妹,此人怎能善罷甘休?”李存禮費心找了幾個頗有道理的借口,將李云昭從追殺名單里輕輕摘去。 至少此刻,我絕不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