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石火光中寄此身
溫韜隨著岐王她們安頓下來,喝了幾口水,定了定神,將遇到李星云之后的事情簡略一說。他們深夜去探李嗣源制作火藥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看守的人正是他們的老熟人尸祖焊魃。李嗣源綁架了他的新婚妻子上饒,威脅他為自己制作火藥。李星云與焊魃僵持不下,最后說定先去通文館救出上饒。只是到得通文館里大家卻中了巴戈與巴爾的埋伏,李星云受傷氣息奄奄,姬如雪背負(fù)他拼死逃脫。他與上官安頓好獲救的不良人,趕上來想為李星云分擔(dān)追兵,沒想到碰上了岐王。不過巴爾巴戈都來追他們,通文館中守備空虛,駱小北應(yīng)該能趁機(jī)救走上饒公主。 他不知道岐王與侯卿關(guān)系非比尋常,便沒提到侯卿也在太原。 上官云闕掐著他的胳膊又淚流滿面:“那小孩不會真是星云和狐……姬如雪的娃娃罷?!孩子都這么大了嗚嗚嗚,太讓人傷心了!” 李云昭、李明達(dá)與溫韜都陷入了沉默。 逗你玩的,你怎么還當(dāng)真了?李星云和姬如雪才多大啊,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三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決定都不提醒他。 李云昭問道:“既然你已見過了慧覺大師,為何不讓他把東西給你?” 溫韜無奈道:“大師說那物必須由李姓人來取?!被塾X不是不良人,和他打感情牌行不通,打架也打不過。 “看來得由我和阿姐替那小子走一趟了?!彼筒恍帕耍y道那慧覺非認(rèn)李星云不可? 李明達(dá)取出袁天罡的令牌,交給了溫韜,“把這個給三千院看。社火節(jié)那日,我要太原城中的不良人,全部聽從岐王差遣。我們這次帶來的洛陽不良人,也跟你們一起行動。” 三千院對李星云態(tài)度惡劣,但面對大帥令牌、面對晉陽公主的號令,不可能違抗。 “是?!?/br> 降臣抱著一個壇子匆匆趕到,一進(jìn)門瞧見李明達(dá)的面容差點被門檻絆倒,她劇烈咳嗽起來,虛弱道:“小姑姑……你太淘氣了?!?/br> 雖然有一百多年未曾見過,陌生又熟悉,但她還是一眼認(rèn)出。 那是她自己的臉。 難怪李云昭覺得熟悉。畫虎畫皮難畫骨,降臣頻繁換臉,但新的面容與她天生擁有的總有一些相似之處。 李明達(dá)摸了摸臉上的人皮面具,愉快道:“很美麗,不是么?” 安史之亂時,玄宗李隆基被肅宗李亨軟禁,尊為太上皇。降臣?xì)獠贿^這老東西如此長壽,用自己的臉去見了他一面,把李隆基嚇得不輕,差點提前嗝屁。當(dāng)時李明達(dá)也去探望這個混蛋侄孫,降臣卻沒注意到她。 降臣嘿嘿一笑,頗為自戀道:“確實美麗?!?/br> “不耍貧嘴了。李星云的性命,就交給你了?!崩蠲鬟_(dá)拍了下她的肩膀,勉勵道。 姬如雪悠悠醒轉(zhuǎn),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的李云昭,她吃力地抬起一只手碰了碰李云昭的手腕,“岐王,屬下在檀州城中遇到了傾國傾城姐妹,她們帶了許多侍衛(wèi),看模樣不像是來通商的。屬下懷疑是有什么契丹大人物進(jìn)了檀州。” 李云昭和李明達(dá)對望一眼,柔聲道:“我知道了。雪兒,你安心休息?!?/br> 姬如雪點了點頭,頭一歪又昏睡過去。 耶律阿保機(jī)病重,聽說不久于世。這當(dāng)口,能攜帶大批侍衛(wèi)入關(guān),并且約束傾國傾城兩位公主的大人物,除了阿保機(jī)的王后述里朵,不做他想。 檀州,石敬瑭。此人是李嗣源的女婿,很受李嗣源看重。李嗣源不會無緣無故把女婿派到這么個偏僻之地當(dāng)官,除非是為了掩人耳目。 這兩個人湊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有什么事是不能在國書中明言的呢? 李云昭心中已有了猜測。只是現(xiàn)在她要集中精力對付李嗣源,契丹的事往后稍稍。 她對溫韜道:“我們阻止李嗣源焚毀太原后,請當(dāng)時通文館中被毒害的不良人現(xiàn)身說法,告訴太原百姓李嗣源的狠毒之處?!?/br> 溫韜猶豫道:“我們不良人如今在百姓中的口碑……他們不會相信的?!?/br> 李云昭淡淡道:“你知道我最討厭不良人的一點是什么?你們把自己與百姓分得太清楚,涇渭分明??墒钦l說太原不良人就不能是太原百姓呢?讓你的伙伴們用普通百姓的身份,用親身的慘痛經(jīng)歷,去向所有人控訴李嗣源?!?/br> 溫韜茅塞頓開,拱手稱是。 張子凡與陸林軒在天師府中待不住,快馬加鞭趕來延州看望李星云。姬如雪靜養(yǎng)兩日,精神飽滿,又見李星云有人照顧,主動請纓與李云昭返回太原。李云昭勸她留下,她只平靜道:“屬下想要追隨岐王。” 陸林軒也道:“你們就放心去罷。師哥這邊有我和子凡,而且這是在岐國,可安全了?!?/br> 降臣拉住李明達(dá),悄悄與她說了李星云的情況。李明達(dá)微微蹙眉,“……哦。七日之內(nèi),我必定趕回?!?/br> 換心是一個艱難而長久的歷程,七日之后才能正式開始手術(shù)。承載袁天罡畢生功力的心臟太過渾厚霸烈,不是李星云能夠承受的。若想這小子健健康康活著,只能由功力最接近的李明達(dá)出手,封印心臟中的一部分真氣。 李云昭、李明達(dá)與姬如雪三人輕騎快馬,趕在社火節(jié)當(dāng)日清早來到了太原城。甫一入太原城,就看見一個白影竄到了李云昭懷里,摟著她脖子哇哇大哭:“弟弟我終于找到你了!你可別生我的氣啊,我只是想讓你死而已……不對,你怎么變成女人了?!如果是為了躲我實在大可不必??!”她手一松,啪的一聲把自己摔在了地上。 李云昭整個人僵住了,她難以置信低頭看了看自己長及腳踝的紅裙。為什么能把她認(rèn)成男人???不對,看這小姑娘的樣貌,她的弟弟還是個小男孩罷! 李明達(dá)老不厚道地大笑出聲。 姬如雪在通文館中跑得早,沒瞧見侯卿和阿jiejie弟相認(rèn)的“感人”場景,但聽她的描述,隱約能猜到她弟弟是誰。她忍笑抱起阿姐,“這位是岐王,確實不是你的弟弟?!?/br> 阿姐鼻尖聳動,小獸似的貼著李云昭聞,“不可能,你一定是我弟易容的!我弟弟以前一股死人味道,后來變成了羊膻味,現(xiàn)在是和你一樣的女人香味!” 李云昭沉默了一下,把阿姐舉高高問她:“你的弟弟是哪個?” “高高的,瘦瘦的,俊俏的,喜歡穿一身白……等等,你該不會是我弟媳婦罷?我記得他以前和我提過,喜歡一個特別好的姑娘~嘿嘿~”說到最后,她的語氣都蕩漾了起來。 李云昭默默把她放下。 姬如雪輕聲道:“像是侯卿尸祖,他應(yīng)該還在太原城中。岐王,您想找他么?” “不用找我,我算到她要來?!焙钋鋸奈蓍苌萧骠媛湎?,張開紅傘擋住了阿姐的動作,無語道:“你真是沒完沒了?!?/br> 阿姐看了看溫柔微笑的李云昭,悻悻收起血罐,“弟媳在,我給你點面子。小紅的仇我之后和你報……怎么,她不是你媳婦兒?我鼻子好著呢,你倆身上都串味了!” 李云昭笑道:“你來太原做什么?” 侯卿嘆了口氣:“本來是尋我姐的?!彼恢赴⒔?,“半路上碰到李星云他們,拜托我一起去救焊魃媳婦兒。我好奇哪家姑娘如此好品味,便跟著進(jìn)了通文館救人,恰巧撞見了我姐螢勾……的身體。你呢?” 他和李云昭在蜀中分別,去jiejie螢勾的隱居之地沒找到人,便想去鳳翔拜見昭昭的阿姐,和她學(xué)習(xí)占卜,方便尋人。沒想到還沒進(jìn)鳳翔就和李茂貞遇上,早有芥蒂的兩人話不多說,打了一架,他略略輸給李茂貞。到了岐王府又碰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降臣,拽著他非要讓他講完苗疆愛情故事才肯幫忙。聽完他和昭昭定情往事的降臣心滿意足,找了些占卜的筆記送給他。 他朝李明達(dá)一拱手,“多謝阿姐的筆記。” 阿姐氣得想蹦起來掐他的臉,“你都沒喊我阿姐!”見色忘義的臭弟弟!就知道順著媳婦兒! 侯卿嫌棄道:“你說你不是螢勾,那就不是我jiejie?!?/br> 李云昭鄭重道:“今晚李嗣源要炸毀太原城?!?/br> 侯卿毫不猶豫,“那我們快走?!彼嗥鸢⒔?,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 李云昭緩緩道:“不,我要留下。你能幫我找到李嗣源埋下的火藥么?” 侯卿的腳步一下子停住了。他側(cè)過臉,明光映在他眸底,像是浩浩長天萬里云霞,瑰麗難言。 “我會的?!?/br> 阿姐笑到小腿肚抽筋。還得是弟媳婦哈哈哈! 和侯卿不必道謝。李云昭讓姬如雪留下協(xié)助侯卿,自己和李明達(dá)去拜訪慧覺大師。 “兩位女施主,住持在殿中久候了?!敝蜕齻冞M(jìn)入大殿。殿上正中一尊巨大佛像,垂頭低眉,似憐世人愁苦無盡,讓人心生感慨。 李云昭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大師怎知我們要來?” 慧覺輕敲著木魚,“貧僧只是隨著本心在這里等著。至于施主來與不來,這其中的變數(shù),貧僧尚不可知?!?/br> “那大師可知我們?yōu)楹味鴣恚俊?/br> 慧覺輕念佛號,徐徐轉(zhuǎn)身,“二位請坐?!?/br> 李云昭與李明達(dá)坐在準(zhǔn)備好的蒲團(tuán)上。兩人與慧覺之間有張小幾,幾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裊裊上升,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明達(dá)二字取自佛經(jīng)中三明三達(dá)之意,李明達(dá)本人又學(xué)識淵博,慧覺自認(rèn)辯她不過,只好搶在她開口前道:“貧僧只能為一人指路,二位想清楚了。” 李明達(dá):……針對我? 李云昭笑道:“我來?!彼死蠲鬟_(dá)的袖子,“阿姐,相信我?!?/br> 慧覺沉吟了一會,道:“從前有一人善于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用錢……”李云昭聽他忽然講起《百喻經(jīng)》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dāng)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xù)講道:“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裂蛉撕苁窍矚g,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后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jīng)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李云昭道:“從前有一個人談?wù)f王的過失,說王太暴虐了,治國行政毫無道理。王聽了這話,就勃然大怒,竟不追究清楚是誰說的,偏信身傍佞人的讒言,捉來一位賢臣,下令剝開他的背脊,取出百兩rou來?!?nbsp; 慧覺聽她也在引述《百喻經(jīng)》,點了點頭。 李云昭繼續(xù)道:“有人證明他沒有說這話,王心中便后悔了,索來千兩rou,用來給他補脊背。賢臣很是苦痛,夜中呻喚不已。王聽見了,問道:‘為何這般苦惱呢?取你百兩,還了你千兩,心中還不滿足么?為何苦惱呢?’有人說:‘大王,譬如截掉了孩子的頭,后來雖然得了一千個頭,也不免孩子的死去。如今他雖得了十倍的rou,卻免除不了苦痛。’ 惡行和善果是不能相互抵消的,李嗣源不畏懼后世的惡報,貪圖現(xiàn)世的快樂,屠城滅口,而后進(jìn)行施舍,祈望可以滅罪,得到萬眾歸心。我卻不忍生靈遭難。佛家當(dāng)普渡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br> 慧覺嘆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滯在未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短暫無常的人生就像一場幻夢,所有的歡笑與哀愁,恩愛與別離,尊榮與衰亡,都只是隨著緣起生滅而暫時地顯現(xiàn),如同飛鳥在天空中的印跡一樣終究無處可尋覓。” 李云昭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盡是法身。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 慧覺注視她片刻,拂塵一舉,“施主,請?!彼黄鹕?,身下的青磚帶著蒲團(tuán)往下陷落,露出一條密道。 “多謝大師。” 李明達(dá)等李云昭窈窕身影再也瞧不見時,放心地朝慧覺露出一個陰惻惻笑容,手指捏得咔咔作響,“大師佛法武功盡皆精妙,本宮想要討教討教?!?/br> 論經(jīng)這一段改編自《書劍恩仇錄》,添了一些話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