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狀(小修)
吏部衙門。 考雅相打了簾子進去的時候,啟蟄正對吏部侍郎吩咐瑣事:“……吏部這幾年的舊檔我都看過了,你拿回去吧。對了,有個叫林逸白的令史,經他手的待選官上任后表現都不錯,你過幾天把他叫過來,我要當面見?!?/br> 吏部侍郎抱了公文,道了聲“唯”告退。 啟蟄整理起其他公文,叫考雅相進內室來。門口人通報時她就看到考雅相了,只是還有話和人說。 考雅相翩然進來,他今天特意打扮過,挑了身繡墨枝紅枸杞的白色圓領衫。 啟蟄果然注意到了:“今天這身不錯,紅果子繡的是什么,大紅棗嗎?” “是枸杞!枸杞!”考雅相瞬間有些破功,扯著衣衫給她看,“味甘性平、滋補肝腎的枸杞!” 照平時,啟蟄肯定保面子解釋一番,但考雅相這架勢和某人太像,她哄褚辭玉哄慣了,這時候下意識一連串點頭:“啊啊啊行,知道了知道了,繡這么像誰分得清,我還以為你忽然轉了性,和樂世一樣迷戀起紅棗來?!?/br> 張樂世最喜歡紅棗,衣服紋樣是紅棗,荷包花樣是紅棗,連荷包里面也都是棗!冬天沒有鮮棗了她還能掏出棗蜜餞! 要不是紅棗只能補血,她都快以為張樂世發(fā)現了什么靈驗秘方,打算拿紅棗當金丹吃預備長生不老呢! 考雅相想起張樂世,難免想起前天幾句機鋒,翻了個白眼,倒是又恢復冷靜,嫌棄道:“誰和她一樣,紅棗補氣,她大概是腎虛找補吧?!?/br> 他說的是張樂世今日頻頻去青樓舞肆一事,然啟蟄不接茬,反倒問:“你怎么對藥性了解這么多,你衣衫繡的也大多是藥材……” 考雅相一愣,這些藥性他其實是脫口即出……大概是某人念過太多吧。 啟蟄打量他兩眼,狹促道:“怎么,你終于知道自己學藝不精,打算棄文從醫(yī)了?醫(yī)館估計開不成,可想好在哪擺攤?” 考雅相下意識道:“朱雀大街吧……不是誰要棄文呀!我學藝不精,你忘了課后作業(yè)誰幫你做的!” “你還好意思說,你但凡查查書,也不至于把‘采蓮南塘秋’下一句自己補成‘抓住大泥鰍’吧!我抄了這首破詩整整五十遍!”啟蟄帶上痛苦面具。 “你把根據蓄水池每時辰進水差額,計算‘應該怎么辦才能填滿水池’給我回答寫‘必有貪污,應該拉下去拷問!’害得我挨手板!”考雅相也是一臉義憤填膺! “你把‘人為什么要談古琴’的抒意題寫了‘為了避免懲罰和讓父親滿意’!我阿耶讓我寫了一千字的陳因書!”事隔多年,啟蟄想起來還覺得殘酷,“一個八歲的孩子,寫一千字!寫完拿起來比我腿還長!” 考雅相不知是想不出反駁,亦或是想到什么,不說話了。 少頃,啟蟄收拾好了公文,起身出門,考雅相醒過神來跟過去,作循循善誘狀:“阿蟄我是想來和你說,張樂世就算再有能力,她一個吏部侍郎又是給事中,頻頻去國子監(jiān)肯定有爭議,不如……” “不如給你安排去國子監(jiān)?” 考雅相被挑破心事倒也不尷尬,他要向啟蟄證明他的能力,再證明他的心意,最后爭取拿到駙馬位置氣死他爹,自然是從啟蟄目前最關心的著手更事半功倍。 他剛打算從三大背景五個意義和七個要害分多個小點,向啟蟄闡述一下讓他去干著活的種種優(yōu)點和好處,啟蟄已經開口: “你前些天參與了今年常選的討論,應該也知道這活不是那么容易干的?!?/br> 考雅相點點頭,轉眼又想了六個闡述小點。 但沒等細細分析要害,啟蟄已經拍他肩膀鄭重道:“既然你今日來說,想來也是想清楚了。我這邊忙著吏部和別的事,不像從前,沒空總去國子監(jiān),更懶得見祭酒那張老臉。”語氣里是忍不住的想解脫。 聽話聽音,考雅相明白啟蟄這是早有打算,正等他自己開口了。哎,只是可惜他熬了兩個大夜才寫出來近萬字的優(yōu)點分析,全都變廢紙了。 他心情略復雜,按說是應該高興 可總有種簡歷千辛萬苦編好了、但老板隨手抽了個運氣好的錄用正巧是他的迷之挫敗感是怎么回事? 但啟蟄還有話:“你既想分憂……那些人說的也不錯,斜封官還是不好,冗員太多看著怪難受的,想想就渾身不舒服。這樣,我和皇兄說撤了我這邊司業(yè)的職,由你試官檢校,先干個半年,若不錯就任你為司業(yè)好了。只是我這邊也不好總出例外,你去國子監(jiān)遞個陳狀,例考過了再送去左右省,總之照著流程走一遍,別讓人挑錯?!?/br> 這是有意讓他多跑一趟,在啟蟄說斜封官時他就懂了。 明明那么小聲,到底還是被人把話傳出去了…… 他上次和張樂世說的就是想聯合建議啟蟄,采用斜封官的方法,多培養(yǎng)一批自己的勢力,但不知為什么,張樂世沒同意。 考雅相自然明白這是敲打,只暗恨自己熬了兩個夜想寫因由,卻被別人捷足先登告了黑狀。 這下好了,他長八十張嘴說得舌燦蓮花,啟蟄也不可能忽然腦子被漿糊糊住,認為他是一心為她好了。 但這話被傳出來和姓張的沒關系,她就算不贊同也不會這么做,被啟蟄知道了她也沒好處拿。 啟蟄不知他想,又給顆甜棗:“你去了國子監(jiān)好好干,對了,你若是和太醫(yī)署的女醫(yī)情投意合,雖然規(guī)矩不許醫(yī)女嫁人,但我也可給你賜婚?!?/br> 啟蟄一副“我都懂”“哥倆好”的表情,還拍拍他的肩,本來考雅相還能理智思考,這下是氣得鼻子都快歪了! 踏馬的,剛說不是張樂世,結果告黑狀的里到底沒少了她! 那些侍郎每天一起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離得近告狀快也就算了,怎么連張樂世都搶他前面! 吃飯也就前天的事,昨天下午啟蟄才從郊外行宮回來,他不過熬了個夜,就連著被坑!還有沒有同道主義精神? 張樂世也是沒出息,不過一天多沒見就顛顛過去,怎么不干脆長公主府里算了! 他心里門兒清,除了張樂世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嘴欠把他這點小事搬出來,明擺著故意要給他添堵! 考雅相正證側證反證,用盡一切方法,力證他去太醫(yī)署絕對只是碰巧,對那女醫(yī)連棗核那么大的心思都沒有!直說得口干舌燥才讓啟蟄相信他確實沒有喜歡別人,好保持自己在她那里的清白形象。 然末了,啟蟄還是語重心長地對他來了一句:有了喜歡的也沒事,知慕少艾人之常情,總是壓抑也不好。 好吧,這么真誠的勸慰,她顯然是對他沒有半點它心,考雅相氣摔! 出了尚書省,正巧遇到考中書令考篁。 考篁畢恭畢敬地給啟蟄行了個禮,啟蟄破天荒也用半禮回他。 她去新羅之前才剛接手吏部尚書的差,還沒干上一旬就出門打仗去了,這些天把吏部近幾年公文細讀,才算徹底詳細了解了吏部各項職事。 吏部掌天下官吏選授、勛封、考課的政令,與中書省一直有公務往來,例如每年官員放選等事,也都是要交由中書省再過一遍的。 要不是這些天看了二十多卷比胳膊還厚的卷宗,她都不曉得,考中書令干的到底有多好! 難怪她阿娘當年對銓選舞弊案大力整治時,一批里面二十六個進士都在上任前被罷免了,唯獨讓他重試,合格之后還特意給派去了秘書省,出任堪稱“卿相預備役”的校書郎一職。 前幾年又力排眾議,不惜略過好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臣,也要把他提做中書令——才年過不惑就到了中書令位置,縱觀整個容朝歷史,也都是極少的! 啟蟄看卷宗的時候就生了結交之心,正巧遇上他,也就和他多說幾句,隨便嘮點家常,再請教些事,拉近拉近關系。 她不是自大的人,向來聽得進有益良言。阿娘自小就告訴她,請教比她有經驗有學識的人不是丟臉的事,話要聽進去,然后自己判斷,不拒言,亦不盲從。 考篁能做到這個位置,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榆木疙瘩,當下就站在宮道巷口談了起來。 考雅相站在一旁面帶微笑,心里簡直要咬碎了牙齒。 然而他已經忍了那么多年,對著這個人面獸心衣冠楚楚的畜生,哪怕恨不得啖其rou寢其皮,也早就有了掩飾技巧。 他著白色繡墨枝枸杞子圓袍,庭然而立,丹顏含笑,高陽煦風拂照而過,俊朗清秀,如謝庭蘭玉。 可只有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如何腐爛透底,要靠心里一遍遍演練考篁的一萬種死法,才能繼續(xù)站在這維持笑容。 不就是偽君子,在考家二十年,有人日日做榜樣,他亦練得爐火純青。 啟蟄談了兩刻鐘,估摸著考中書令馬上也五十來歲的人了,再站下去沒準要累壞,遂拐個彎結束了話題。 笑著辭別了考中書令,啟蟄還欲去別處,轉頭一看,考雅相已出了滿頭的汗。 她抽出一張帕子遞給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考雅相接過去拭了拭汗,嗓子都有點啞:“是有一點,公主還要去別的地方嗎?” 啟蟄點點頭,半開玩笑:“你們都這么喜歡去國子監(jiān),我自然也想去看看?!?/br> 考雅相后背也被汗浸濕,在那人面前,身體下意識就會不適,在家里聽訓經常不到一刻回去就得歇好久方能緩過勁來,是以這會兒擠都擠不出笑模樣了。 啟蟄看他實在難受,說:“你不如坐我的轎攆回去,我今日沒用厭翟車騎馬來的,山茶就多備了頂小轎?!?/br> 考雅相目光一閃,點點頭,回了個虛弱的笑意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