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事？！”

    簡媽嚴厲的聲音從手機聽筒那端傳來。

    “你幾歲了？還知不知道禮貌？我們是那么教你的？隨隨便便就在別人家撒潑撒野？還有，那些話是怎么回事？什么不能生？到底怎么回事？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家里說一聲？”

    開頭便是質問。

    簡安握著手機，沒什么精神，冷淡回了一句。

    “什么大事？”

    “簡安！”簡媽咆哮。

    “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你到底有沒有為自己打算過？！”

    “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你知不知道這個問題影響很嚴重！以后你都挑不到什么好人家！”

    簡安噗嗤笑出聲。

    “哦，姆媽眼里，原來我還能挑啊？”

    “簡安！”簡媽怒氣沖沖，一聲吼發(fā)xiele怒氣，聲調降了下來，全是對女兒的擔憂，“你這樣以后還會有什么人家要你？”

    簡安不能生，這幾個字重重壓在簡媽的心房。她沒想到簡安隱瞞了這樣大的事，她本來就擔心簡安的未來，這下更是憂心忡忡。自家女兒無法生，這可是天大的事，放到相親市場，天然就比別人矮了一截。這下可怎生是好？找離過婚的吧，離過婚的誰知道是有什么毛病呢？對方有毛病，簡安也有毛病，這下好了，誰也不能嫌棄誰，也算是一種平等相配門當戶對。這位母親為了簡安的未來窮盡她的生存智慧。離過婚，頂好還能帶著孩子，這樣一想，死過老婆的也可以考慮在內……也許死了老婆的更好，死了老婆，還帶個孩子，孩子頂好年紀不大，越小越好，年紀小的不記得原來那位母親，要是簡安嫁過去，只要她對孩子好，孩子總會記得這位后母的好，長大了也會愿意給她養(yǎng)老。只是簡安能不能照顧好孩子，這就很難說，她對女兒育兒水平沒什么信心，不過沒關系，她可以教她——只要簡安肯學，肯對自己的事上心，肯為了自己的未來努力，只要她肯按照她安排的道路走，她保證她的女兒一定和安穩(wěn)掛鉤。

    她是一位務實的母親，遠比她的丈夫務實。她的丈夫還在一旁怒斥女兒沒有教養(yǎng)，讓他丟了面子，那膽大包天的退場方式影響了他和朋友的友誼，她已經試著摒棄對女兒的怒火，誠心誠意地打算和女兒商討女兒的未來——假使女兒也想未來過得好，那必得聽她的話才好。

    “閉嘴?！?/br>
    “什么？”簡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我說，閉嘴?！彼穆曇魶]有起伏，平靜復述一遍。

    “簡安！”簡媽怒吼，“你怎么敢這么和我說話？！”

    “我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小孩，您、能聽懂嗎？”她語氣依舊平靜，沒有因為母親的怒火受到影響。

    “你以為你是誰？”簡媽立刻反唇相譏，“你怎么還這么任性，你以為自己還有任性的資本嗎？”

    “姆媽把我當成什么？母豬嗎？”尖銳的問題，但簡安的口氣很平靜，甚至還帶著點打趣，像是陳述一個事實，像是心情不錯和母親開一個小玩笑，“母豬養(yǎng)肥了，然后被帶到集市上去賣讓別人家挑選？”

    簡媽脫口而出：“母豬好歹能……”母豬好歹能生一堆豬崽，母豬能拿去賣是有其價值，簡媽很清楚，她的女兒在婚姻市場的價值越來越低，“不能生”更是可能毀滅性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她想到這件事也許也給女兒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可能是女兒的傷心事，她不想戳她的痛點，口氣委婉許多，“你能不能理性一點？你要知道，你已經沒有多少可挑選的資本了！”

    簡安笑了起來，唇角輕勾，語氣聽著像是維持基本禮貌，“姆媽，您聽不懂人話嗎？上學時候沒有聽語文老師講課吧？”

    簡媽瞪大雙眼，氣得發(fā)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這么對我說話！”

    簡安輕笑兩聲，笑聲飄進簡媽心里，眼下的情況她還能笑出聲，這讓簡媽一陣害怕，她生出一種擔憂，死死攥緊手機，“安安你……”

    “姆媽您要是聽不懂，我再給您說一遍，”依然是平靜的語氣，“我不打算結婚，也沒打算要小孩；我不想讓人挑選，因為我把自己當成商品，我也不想去挑選人家，您，能聽懂嗎？”

    “姆媽?！甭?，清晰，禮貌中帶著尊敬，但沒有起伏，沒有一絲感情，泛著冰冷的優(yōu)雅。

    簡媽不敢置信，握緊手機的手發(fā)顫，“你在說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你怎么敢這么對我說話！”母親咆哮道。

    比起女兒說的內容，她第一關心，在意的是她作為家長的威嚴受到冒犯。社會有社會的秩序，家庭有家庭的等級，在家庭里，父母的等級天然高于孩子。他們可以將孩子寵上天去，但孩子也不能隨意冒犯挑戰(zhàn)父母的權威，這就是家庭中的——規(guī)矩。

    每個孩子在學會說話以前，就得學習每個家庭的“規(guī)矩”。

    “你說的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第二才是在意簡安的內容，但她沒有心情去試著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教育女兒，簡媽一向少動用暴力，簡爸打女兒，簡媽心里是不舍得，可她更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簡爸打簡安時，她總是沉默。簡媽少打，不是不打，不如簡爸動作暴虐，但簡媽造成的疼痛不見得會輕到哪里去，掐一個小孩，和用巴掌打小孩，這種疼痛本就沒有比較的必要。不過，簡媽更擅長運用“語言”，“語言”是簡媽的棍棒，殺傷性不比簡爸的巴掌低。

    母親質問：“你這副腔調是跟誰學的？鄒靜嗎？你還在和她聯系嗎？我告訴你，她上學時就是那種不叁不四的女人，和男同學不清不楚的，我警告你，那種朋友趕緊斷了，她只會害你，你知不知道？”

    “我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聯系了，”她語氣輕快，語氣冷冰冰地像是在讀一封鄭重的公文，“在您的眼里，我自己好像是沒腦子的，是不是？”

    簡媽提高聲量：“你要是有腦子就不會有那種想法！”

    “到底是誰教壞你，嗯？”母親還在為她的變化尋求一個答案。

    “什么不結婚不生孩子，和你說了多少遍，那關系到你的未來??！未來??！你懂不懂？”

    “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有沒有替自己考慮過？你做的那些事，我都不想說你！我們沒替你打算嗎？姆媽還能替你打算多久？你為自己考慮一下，行不行？”簡媽甚至認為自己是低聲下氣地在央求，“我們沒有為你投入嗎？但凡你自己用點心，你都不會活成現在這個樣子！”

    眼眶里凝結淚珠，她沒有讓眼淚掉下去。

    “是啊，”她低低笑起來，“我就是一個廢物啊，”她坦然承認，“姆媽您不是應該和爸早就明白么？我沒有那么聽父母的話，學習成績也老是上不去，長相也不好看，時時刻刻讓您憂心我的未來，我不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嗎？”

    所以，放棄她吧。

    簡媽沒有領會，厲聲逼問：“你現在是什么意思？埋怨我們嗎？我們給你的還不夠多嗎？我們沒有將資源都投入到你身上嗎？”

    簡安揉了揉突突跳動的太陽xue。

    真有意思，雖然她們兩個人誰都不是聾啞人，誰都能熟練運用語言，但語言無法建立溝通的橋梁，反倒讓她產生雞同鴨講的感覺。

    簡媽痛心疾首地追問：“簡安，你到底怎么了？”

    她充滿對女兒的失望，“你怎么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你現在說這些話，有意思嗎？我們沒督促過你嗎？沒要求你好好學習嗎？如果你自己知道上進，努力考一所好大學，怎么會到現在沒有一份好工作呢？就算工作不行，只要你知道進取，怎么會那么久都沒有升職？你現在說這些話，除了氣我，你還能得到什么呢？”

    母親的話一層一層地壓下來，簡安張開嘴，想說什么，一陣暈眩襲來，她后背抵靠上門，勉強站穩(wěn)。

    她乞求般開口：“姆媽，我現在很累，我們……”

    頹意蔓延全身，她忽然沒了和母親爭執(zhí)的心情，可母親沒打算放過她。

    “累？你有什么好累的？我天天聽你說累，可我看你也沒做什么大事，”女兒的退讓是個好時機，簡媽只想趁勝追擊，冷嘲熱諷，“要說累，我才累呢，我天天照顧你們父女倆，我說什么了嗎？我抱怨什么了嗎？”

    放在門把手上的手一緊，堆滿脂肪的手背突起清晰可見的青筋，指尖微微的發(fā)顫。

    “那就別做?！彼吐曊f。

    “你又在說什么傻話？！”簡媽斥道，“我都是為了你，你能聽見嗎？我都是為了你??！”

    “我每天擔驚受怕的是為了誰，不是為了你嗎？”

    “算我求求你，我這么大年紀我都沒聽說過還有父母求孩子的，你為什么不能像別人一樣正常點呢？你都幾歲了還沒學會懂事嗎？還不知道要聽父母的話嗎？跟著我們安排走會怎么樣？我們是為了你好！難道父母——”

    “還會傷害自己的孩子嗎？！”

    她痛苦地發(fā)問。

    她沒有馬上聽到什么回應，隔了一點時間，她才聽到一點聲響。

    那是笑聲，一連串的笑聲，分貝不高高，低低的，如同什么鬼魅般的笑聲，在聽筒里飄蕩。

    “安……安……？”她僵硬地張嘴。

    恐懼滋生，無限度瘋狂滋長，她抓緊手機，一度閃過的可怕念頭正式出現在腦海。

    “安安？”

    她試圖再喚，沒有得到確定的回復，那笑聲還在繼續(xù)，依舊是低低的，笑聲清脆，她卻趕不到和笑聲相關聯的喜悅，她看不到女兒的臉，想象不出女兒現在是什么模樣，她只能聽見笑聲，那笑聲像是不會停，持續(xù)不斷地回響。

    “安安……”

    “安安……”她急切地呼喚，想通過呼喊的方式讓女兒回神，變得正常。

    那笑聲終于停下來，可是沒有人說話。

    她抓著手機，再叁深呼吸，才小心翼翼地問出那個讓她感到害怕的問題。

    “安安，你是不是……是不是病了？”

    女兒病了，這是她能得出的唯一答案。

    她想，她的女兒應該是病了，也應當是病了，如此就說得通了，她就說她的女兒怎么會表現會有那么多不正常的地方。她應該是病了，也許她知道但不敢和父母說，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病了，這也正常，許多心里有毛病的人都不會覺得自己有病。

    “安安，”她為自己找到答案，馬上想到應對的措施，“你是生病了吧？你不要怕？”母親放低聲音，說得很溫柔很溫柔，像是哄小孩，簡安喊了一聲“姆媽”，但簡媽打斷她的話，沒讓她說下去，“安安，你不要怕，不要害怕說出來，現在社會很開明，不會怎么歧視心理有病的人?！?/br>
    母親認為，她是在安慰。簡安低下頭，腮邊墜落一滴眼淚。

    “姆媽帶你去看醫(yī)生……我和你爸會帶你去看醫(yī)生，我們帶你去，你不要怕，聽話些，和我們去看病，好不好？”

    “你放心，爸媽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我們會去找醫(yī)生，我們會想盡一切辦法治好你，照顧你，現在有很多……很多治療的方法，”她竭盡全力，搜腸刮肚，想著所有能夠治療簡安的方法，不止有帶簡安去正規(guī)醫(yī)院的打算，她還想到了許多從別人那里聽到的辦法。

    她現在顧不得別的，顧不得斥責女兒的失禮，顧不得斥責女兒那些在她看來天真的想法。當下，她只有一個念頭，不管付出多少，她總要找到辦法治好她的女兒，讓她變回“正?！钡哪印?/br>
    到底為什么會這樣？

    簡媽問自己，也一再問簡安，想要找出一個答案。

    到底為什么簡安會變成這個樣子？

    簡安不是一個能叫父母省心的孩子，但在簡媽的記憶里，她選擇記下那些與孩子的快樂時光，而那些不好的回憶，統統被她扔進了垃圾桶。

    這是她作為一個母親應該做的，簡媽是這樣認為的，不管當時如何生氣，父母總應該忘記孩子曾經犯錯，亦或是如何惹他們生氣。每個父母都會這樣選擇，這是作為父母的仁慈。

    簡媽記憶中的簡安，完全不該是今天這個樣子。她苦苦叩問自己，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但她思考不出答案。在她眼中，簡安雖然不是個能叫父母省心的孩子，但也不應該是今天這般神經質的模樣。到底哪里出了問題？簡媽能回憶起來的，大多數都是女兒對著父母撒嬌，哄他們開心的樣子。至于那些不好的回憶，都被簡媽扔進了垃圾桶。在她看來，每個父母都會這么做的。不論孩子做錯了什么，不論孩子多么惹父母生氣，父母都不應該和孩子太過計較，因為……

    那是與父母血脈相連的孩子啊。

    簡媽找不到那個簡安變化的答案，只能將原因歸結于她病了。

    病了，就該去看醫(yī)生，接受治療，這是這位母親最直接的想法。她會做出一切努力治好她的女兒，讓她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不管孩子犯了多少錯，父母都有責任和義務將孩子拉回來，讓孩子重新回歸到“正?！钡能壍馈Ｋ呐畠撼霈F問題，她也不會放棄，她會緊緊拽著她，將她掰回正途，將她重新變作一個“正常人”。

    她絕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這是屬于“父母”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