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了那么多，身體的難受感越發(fā)強(qiáng)烈，頭暈乎乎的，天地仿佛都在轉(zhuǎn)動。孫金仙看出她面色不好，擔(dān)心地問：“你還好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強(qiáng)撐著說：“孫金仙，相信我，要是那條道路真的有像你，像很多人以為的那么輕松，那么家庭主婦，不對，應(yīng)該是家庭主夫早就成了熱門職業(yè)，人人都會想辦法擠破頭，踏平那條路，搶著去做那份工作?！?/br>
    “工作……？”

    “對，當(dāng)然是工作。難道就因為在家庭里勞動，就可以否定那份勞動的價值了嗎？不對，在家里工作的人勞動價值被人低估甚至貶低，沒有穩(wěn)定工資，沒有固定時間，沒有穩(wěn)定休假，沒有社會保障，這他爹比進(jìn)社會工作還要糟糕?！?/br>
    “我知道，你一定會說你可以請保姆解決問題。對，你有錢，你家境優(yōu)越，可是保姆是不是能承擔(dān)所有責(zé)任解決所有問題？你家里也有保姆啊，你媽還為了你費盡心力，更別提她為你爸做了什么。是，錢能解決很多問題，你當(dāng)然可以以為你的錢能解決所有問題?？墒?，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在你那個所謂美好的未來里，你的眼里，只有你一個人在付出，當(dāng)你這樣想，再用這樣的想法看待另一方，難道不會發(fā)自骨子地看輕她嗎？還是說，”她的眼神在一刻銳利起來，“你已經(jīng)看輕了她呢？”

    “我沒有看輕蘇珊！”孫金仙大聲道，“我愛她！我真的愛她！”

    簡安笑了，“我沒有否定你的愛，我是在說，你看輕了她?！?/br>
    “我愛她就不會看輕她了?！睂O金仙激動地說。

    簡安不以為然地輕笑，“愛一個人和看輕一個人，其實并不矛盾。我看不出你正視了她的努力?！?/br>
    “我沒有嗎？”孫金仙說，“我說了，她很辛苦，我心疼她，這有什么問題？”

    “心疼她就要讓她回家嗎？”簡安問，“那么你辛苦的時候，為什么不想著回家呢？”

    孫金仙剛想開口，忽然想到簡安前面說的，嘴唇半張，簡安知道他想說什么，笑道：“來，我?guī)湍阏f，因為你是男人，男人就得掙錢，是吧？”

    簡安揉了揉眼睛，合上眼皮，喟嘆一聲。

    她怎么就會選擇和孫金仙在這里浪費時間呢？

    她輕聲說：“孫金仙，剛畢業(yè)的時候，你不是常和我抱怨，你已經(jīng)很努力，可你爸就是看不到你的努力，是吧？”

    “嗯?！?/br>
    “可是，那個時候我想的是什么呢？”

    “我很羨慕你啊?！?/br>
    “你不用為了趕通勤時間，需要提早一個小時出門趕準(zhǔn)點公交，不用擔(dān)心遲到耽誤公司打卡時間，不用為了攢錢省吃儉用，不用擔(dān)驚受怕說錯話做錯事惹怒上司，或者連累同事?！?/br>
    孫金仙皺起眉，“我不知道你那個時候那么辛苦。”

    “辛苦嗎？”簡安輕輕笑起來，“可是有很多人比我還辛苦?！?/br>
    “你不用和那些人比較，”孫金仙皺著眉說，“你那個時候有我，簡安，你要是告訴我，我不會讓你那么辛苦?！?/br>
    他這句話出了口，簡安仰頭，笑著看他。

    “你看，其實你心知肚明?！?/br>
    “我心知肚明什么？”孫金仙生氣道。

    “你有家世，有金錢，可以輕輕松松解救一個，兩個女人脫離苦海，聽起來像你是個英雄，愿不愿救我們只需要看你愿不愿意。所以，你看你不是很明白你是擁有特權(quán)的那個人嗎？”簡安嘆口氣，“孫金仙，你是那個生在山巔的……”她略做停頓，咬重后面兩個字，“男人?！?/br>
    孫金仙怔在那里，“我……”

    “你一生下來，就在山巔。可是，有的人一出生就在山腰，甚至山腳，拼了命地想要往上走，想觸摸到山巔的藍(lán)天，可是，好多人即便窮盡一生，可能也只走到山腰。而對于山腳的人來說，即便是山腰都成了奢侈的夢想?！?/br>
    “你說你很努力，我不否認(rèn)?？墒钱?dāng)你身處在山頂，所望之處一片美好，你能看見山頂之下為了往上爬付出一切的人嗎？那些人的努力，在你眼中算什么呢？是只要有你所認(rèn)為的退路，就該毫不猶豫地放棄她所有的努力嗎？”

    “換做是你，你能放棄到現(xiàn)在為止你所付出的一切，你得到的一切嗎？”

    簡安嘆了口氣，“孫金仙，你只會說你心疼她的努力，可你有沒有想過，她想不想換條路走呢？你只想著你的想法，那她的想法算什么呢？如果你覺得那是一條退路，那你就自己去試著走一走吧。走過那條路，你才知道那條路是什么樣子的?！?/br>
    一股酸澀的液體涌上喉嚨，簡安捂住嘴，強(qiáng)行咽了下去。孫金仙一邊思考簡安的話，一邊問：“你真的還好嗎？”

    簡安淡淡地說：“哦，死不了?！?/br>
    “……”

    她胃里的東西像是全部攪成一團(tuán)漩渦，將今晚吃過的所有東西攪合在一起。不過她晚上好像也只是吃了一碗米飯，再加上喝了許多酒，居然能這么難受？她按著小腹，好像這樣會好受些。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孫金仙緩慢開口：“你剛剛說的，是蘇珊想和我說的嗎？”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覺得，你口口聲聲心疼她，可在你的心疼里，你根本沒考慮過她的意愿”

    孫金仙思考著簡安的話，慢慢地問：”所以你真的……你真的是……真的是在幫我和蘇珊？”不然她也不必同他說那么多的話。

    她的那些話……他品味著，像是她想要引導(dǎo)他理解蘇珊。

    如果他肯去理解的話……那么，他還能不能捉住一個機(jī)會呢？

    簡安太累了，整個人都趴在欄桿上，“也不是?！?/br>
    “本來我只是打算把你哄走就算完了?！惫碇浪秊槭裁匆f那么多話。

    孫金仙瞪了她一眼，隨后又低了頭，“謝謝你啊?！?/br>
    簡安輕笑，沒說什么。

    孫金仙低聲道：“我以為……我以為……那件事以后，你會我和……蘇珊。”

    “討厭？”簡安像聽見什么好笑的詞。

    她按著胸口，低低地笑起來，重復(fù)了一遍：“討厭？”

    她對著孫金仙，揚起了半張臉，“孫金仙，你姑且不論，你說我討厭蘇珊……是你想象力太淺薄，還是你不敢直說？”

    孫金仙吃了一驚，“簡安你……”

    “討厭？”她呵呵地笑了一聲。

    陽臺里沒有燈，只能借著酒吧里面的燈光，光線明暗不清，借著傳進(jìn)來的燈光，孫金仙只能看清楚簡安揚起的那半張臉，那側(cè)臉上的唇角勾起，她是在笑。

    視線落在孫金仙的身后，陽臺角落有堵墻，墻后面有一道身影，她往下看去，注意到地上的一雙高跟鞋，很是熟悉。

    她什么時候在那里？聽了多久？

    她收回視線，笑著說，可那笑容透著一絲詭異。

    “要是你不敢說，我替你說?！?/br>
    “說我討厭她？討厭這個詞的程度未免太淺了?！?/br>
    “孫金仙，”  她幽幽嘆了口氣，那口氣輕輕飄在夜空中，被風(fēng)吹散，“我不是討厭她?！?/br>
    她是笑著看他的，但另半張臉隱匿在黑暗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眼角滴落了一滴眼淚，無聲墜入在地上。

    她咬著牙說:“我恨她。”

    她忍受了多少個日夜，終于在這一夜肯說出口了。

    她當(dāng)然是恨著蘇珊的。

    蘇珊擁有一切她所沒有的，能力出眾，長相優(yōu)越，天生的自信，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圍繞在她的身邊。后來就連她的男朋友，也輕松被她勾走，深深被她吸引。

    生活在幽暗不見天日的陰溝里的臭蟲，第一眼看到恣意飛舞在陽光下美麗的蝴蝶，會感到羨慕嗎？

    不會。

    她只會感到嫉妒。

    無盡的嫉妒，伴隨嫉妒生出來的，是強(qiáng)烈的恨意。

    自分手以來第一次和簡安對話，孫金仙聽到此處，大為震驚，不安地說：“簡安，錯是我犯下的，你不要……”

    簡安抓握著欄桿，忍受著胃部翻涌的酸意，輕嗤一聲，不客氣地說:“滾，你沒那么要緊?！?/br>
    孫金仙像是某種象征，或者說，像是戰(zhàn)利品，只是一個因素，但不是全部。

    “孫金仙你真是……這么多年了，你的那點長進(jìn)就是個屁！”

    她惡狠狠啐了一口，指了指自己，“就連我，我這樣恨她，我都能看出來蘇珊遲早有一天會是登上山峰的人?？墒窃谀阊劾锬?？你說你愛她，你覺得你是在保護(hù)她，對，你可以，但是，他媽的，她求你保護(hù)了嗎？”

    “你說你會養(yǎng)她，”簡安口氣透出nongnong的失望，“養(yǎng)這個字眼，好像你把她當(dāng)做寵物?！?/br>
    簡安口氣刻薄，孫金仙氣道:“什么寵物，我沒那么想，你不要胡說！”

    “難道我說錯了嗎？”簡安一點也不退讓，“你會說出養(yǎng)這個字眼，就能夠說明你有多傲慢淺薄。你其實根本心知肚明，你家境好，擁有比她豐富的資源，是吧？你說愛她，說不忍見她忍受苦楚，所以想將她帶回家好好‘養(yǎng)‘起來，當(dāng)有人看上哪只寵物，不也是帶著它們回家飼養(yǎng)起來，給盡寵愛，然后覺得自己養(yǎng)了寵物嗎？”

    “你這是咬文嚼字！”孫金仙辯解，“我沒有把蘇珊當(dāng)寵物！”

    簡安冷哂，“寵物被人愛的前提，難道不是圍繞著主人俯首帖耳，討主人的開心嗎？”

    “在你眼里，在你安排有關(guān)蘇珊以后的人生里，她不就是那樣的存在嗎？你所希望的，不就是她的人生圍繞著你轉(zhuǎn)動嗎？”

    “我沒有……！”孫金仙急道。

    “呵，”簡安諷刺地笑著說，“孫金仙，就算蘇珊真想要依靠誰，干嘛要找你？你真覺得，你這樣的男人是她唯一的選擇？”

    孫金仙氣道:“什么叫我這樣的男人？”

    簡安笑意譏諷，說:“一個明明出軌還故意把聊天記錄放給前女友看的男人?！?/br>
    “嘎……？”孫金仙本還想說什么，簡安這一句話讓他徹底反應(yīng)不過來。

    “簡安，你你你你……”

    簡安看著震驚的孫金仙，木著一張臉說:“是啊，我知道，你當(dāng)初就是故意的?！?/br>
    “所以我問你為什么當(dāng)初要那么做，指的就是這件事?！?/br>
    孫金仙起初是震驚，震驚過后冷靜了下來。

    “你既然知道……那天晚上，你為什么還要來？”

    簡安垂眸，低低道:“我也不知道。”

    她自嘲地笑起來，“是啊，明知道會看到什么，為什么還要過去呢？”

    “那么你呢？”她輕聲問，“為什么不直接提分手呢？非要彼此難堪嗎？”

    他望著簡安的臉，苦笑：“可能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

    “嗯，是我有不甘心?！彼喍痰卣f。

    “我想看看你到底在不在乎我?！?/br>
    簡安端詳著那張臉，輕聲問：“如果當(dāng)時我說……”

    “如果當(dāng)時我說，我在乎，那么會改變什么嗎？”

    他沒有思考很久，果斷地說：“不會?！?/br>
    “簡安，既然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不會回頭?！彼麛蒯斀罔F地說。

    “那么我在乎，或者不在乎……又有什么要緊？”

    陽臺里安靜了下來。

    分手后，兩人再沒有見面。他心里還是有愧的，雖然那愧疚也沒什么價值。

    他看著簡安的臉，突然笑起來。

    “你笑什么？”簡安不明所以，問他。

    “也沒什么，就是覺得……”孫金仙帶著一絲懷念說，“很久沒見你這樣了?！?/br>
    “說話這么直接的樣子?！彼a(bǔ)充道。

    他笑著說:“確實，那天你就算說你在乎，也不會改變結(jié)局。”

    他們的結(jié)局可能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

    “只是我會比較爽?！彼男飵狭祟B劣。

    艸?。?/br>
    就是現(xiàn)在！

    簡安氣得胃疼，不打算再忍耐，對準(zhǔn)孫金仙張開嘴，放任嘔吐物沖了出去——

    “嘔——?。?！”

    同時響起的還有孫金仙的慘叫聲。

    “簡安！?。?！”

    “啊啊啊啊啊啊！”

    簡安吐過一次，無力再支撐自己，身體軟軟地倒下。孫金仙接住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一個人影推開了陽臺的門，孫金仙一看，僵住了身體。

    “蘇珊？！你聽我解釋？！”

    “等下，你什么時候過來的？”

    簡安和孫金仙一離開，蘇珊就睜開了眼睛。喬浩宇吃驚地呆住，“姍姐，你……你沒睡??？”

    蘇珊如一只高傲的波斯貓，睨他一眼，盈盈起身，跟著簡安和孫金仙的方向走。喬浩宇想起答應(yīng)了簡安要保護(hù)蘇珊，也急忙跟在蘇珊身邊。兩人跟著簡安兩個人來到陽臺，蘇珊沒有馬上進(jìn)去。喬浩宇想張嘴，她一記凌厲眼刀過去，逼得喬浩宇閉上了嘴。

    喬浩宇滿心的不解，疑惑蘇珊為什么要站在酒吧里面，而不進(jìn)去。蘇珊靠著墻，聽著里面人的對話，聽到什么地方，低頭輕輕勾了唇。喬浩宇也一直陪著，未敢出聲，但簡安和孫金仙的對話他也聽見了全部。

    原來……他心里想，那個男人和她還有這樣的關(guān)系啊。

    他們正聽著，突然聽見了簡安的嘔吐聲，喬浩宇一急，剛想進(jìn)去，蘇珊已經(jīng)推開了兩道小木門。

    孫金仙見到蘇珊，急了起來，剛想推開簡安，蘇珊冷靜地說：“孫金仙，如果你還想要一個機(jī)會，就推開簡安試試。”

    孫金仙手一頓，看了眼倒在懷里的簡安，像是手里多了一只燙手的山芋，很想扔開，蘇珊翻了個白眼：“就你們那點破事早過去多久了，誰在乎啊，現(xiàn)在是避嫌的時候嗎？”

    她捏著鼻子，嫌棄地看著孫金仙褲子上的嘔吐物，“你不扶著她，難道我扶著她？萬一她吐我身上怎么辦？”

    “蘇珊你他媽——！”這女人簡直沒良心！簡安比起了一根中指，同時又張開了嘴，“嘔——！??！”

    “啊啊啊啊啊啊啊?。。?！”孫金仙痛苦地嚎叫。

    “簡安?。。∥业那蛐侨蛳蘖堪姘““““““““““““““““““。　?/br>
    簡安假裝沒聽見，反正忍也忍不了，索性放任自己吐了個痛快。她嘔吐著，瞪起眼睛，在孫金仙的眼前豎起大拇指，然后，惡狠狠地往下翻轉(zhuǎn)。

    也算是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大仇得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