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吵架以后，簡安和簡爸簡媽陷入了冷戰(zhàn)。她沒有回家，父母也沒聯(lián)系她。這回顧遇訂了婚，簡爸總算能找個機(jī)會給簡安打電話，興高采烈地告訴簡安這個好消息，像是全然忘了和女兒之間發(fā)生過爭吵。

    簡爸是真心為顧遇高興，一直說個不停。

    “安安，你什么時候有空？你顧叔叔準(zhǔn)備約個時間，叫我們一起去同他吃個飯，和小遇他女朋友，現(xiàn)在該叫未婚妻啦！你們也見個面。”

    “我聽你顧叔叔說，那女孩性格特別好，特別溫柔，都沒見過她和誰發(fā)過火，和現(xiàn)在被家里寵壞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樣！哎，我給你發(fā)過她的照片沒有？不管了，等會兒我給你發(fā)張她和小遇的合影，我和你說，那女孩長得特別好看特別漂亮！和小遇站在一起呀，那就是……郎才女貌呀！！他倆不止外貌般配，聽說那女孩家里條件也是很好的，他們兩個算那個什么……哦對！門當(dāng)戶對！我看他倆呀，那就是金玉良緣，天生一對！你顧叔叔可高興壞了！指著他們趕緊結(jié)婚他好抱孫子呢！”

    她一直聽著，頭彎得越低，笑了起來，口氣未變:“是么？”

    “哎喲喲喲——！”簡爸叫起來，“你擰我干嘛？哎？你擠眼睛干什么？你眼睛怎么了？疼嗎？要不要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

    猜到簡媽大概也在簡爸身邊，顧遇訂婚的消息估計叫她不痛快，一想到簡媽應(yīng)該是各種暗示簡爸，希望他能閉嘴，腦海里出現(xiàn)那畫面，簡安輕輕地笑起來。

    “哎哎哎？”簡爸嚷道，“你去哪兒？”

    簡安聽見響亮的關(guān)門聲，估計是簡媽氣得走出了房間。簡爸瞄了兩眼被簡媽關(guān)出聲響的門，小聲問：“安安，你媽是不是更年期提早到了？最近好像脾氣特別差?！?/br>
    簡安了解內(nèi)情，但沒有說明，開起了玩笑：“不知道，是不是爸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我媽的事？”

    “我哪兒敢啊！”簡爸大呼冤枉，“你怎么可以這么說爸爸？”

    “我說的是——你是不是又和別人喝酒去了？

    “咳……”簡爸咳嗽一聲，“沒有沒有，我怎么敢？怎么敢？”

    簡安閉著眼睛，手抵著額頭，聽了一會兒簡爸的嘮叨，不外乎是叫她注意身體，直到簡爸支支吾吾的，借著顧遇訂婚的消息問起她的感情生活，她果斷說了再見，掛了電話。

    簡爸的聲音瞬間消失，屋里回歸了安靜。

    深夜被簡爸吵醒，她閉上眼，想要找回睡意。她嘴上嘟噥著他結(jié)婚關(guān)我屁事，鉆入被窩，用薄毯蒙住頭，打算徹底睡過去。

    夏天炎熱，簡安為了省電費，沒有開空調(diào)。她竭力想找回那點睡意，可翻來覆去，實在沒法入睡。她把原因歸結(jié)到簡爸頭上，埋怨他深夜還來擾民，又抱怨夏天實在太炎熱，煩得人睡不好覺。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她抬起身，爬到床尾，對著電風(fēng)扇閉上眼，期待著風(fēng)扇能驅(qū)散一絲絲熱意。

    吹了一會兒涼風(fēng)，她覺得好受多了，又爬回床頭，打算睡下。剛揭開薄毯，她的手停在那里。屋里沒有開燈，黑暗中響起了一聲發(fā)泄似的低喊。她的手伸向一邊摸來摸去，摸到了手機(jī)。屏幕亮起了光，照亮了她的臉。

    翻了翻微信，和顧遇的對話框出現(xiàn)在眼前，上一次的對話還是很久以前，在顧遇求婚之前。

    ——聽說你訂婚了？恭喜恭喜，看樣子我要多了個嫂子哦。

    打完這句，她盯了許久，讀了好幾遍，確定那話沒什么問題，于是按下了發(fā)送鍵。

    顧遇很快收到消息，看著對方發(fā)來的內(nèi)容皺起了眉。

    嫂子？

    過去長輩們讓她叫哥哥，她叫過，后來卻不肯了，覺得叫他哥哥是他在占她的便宜。現(xiàn)在倒肯叫別人嫂子？哦，這就不算占她便宜了？

    還有，她終于肯承認(rèn)他比她大一點了？

    ——謝謝。

    長久斷聯(lián)之后，他們終于恢復(fù)了對話，一來一往，客氣禮貌。

    程相思有點被嚇到了。

    顧遇回來時，她正愜意地躺在沙發(fā)里，占著她哥客廳里的六十寸大電視，小腿在沙發(fā)下晃悠。她被上演的電視劇喜劇橋段輕易逗樂，放聲大笑。聽見開門聲，她放下手中的可樂，跳了起來，跑過去，期待著問顧遇今天求婚的結(jié)果。

    顧遇見到她霸占著客廳，電視聲音開得響亮，也沒有說什么，只帶著倦容，簡短地說：“哦，成功了?！毕袷切家呀?jīng)完成了某個任務(wù)。

    程相思一下子興奮起來，正要送上祝福?？梢磺惺悄敲赐蝗弧?/br>
    顧遇的手機(jī)發(fā)出一聲提示音，他本來是隨意看了一眼?？僧?dāng)他看到手機(jī)上顯示的消息，臉色忽然陰沉下來。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手機(jī)的屏幕，程相思親眼看到他變了臉色，嚇得忐忑起來，以為是今晚成功的求婚發(fā)生了什么變故。

    但顧遇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冷笑一聲，低頭回復(fù)起了消息。之后，也沒有對程相思說什么，自顧自進(jìn)了他的房間。

    她哥進(jìn)去以后估計是不會再出來了，片刻前還算溫馨的氣氛蕩然無存，程相思瞠目結(jié)舌，眼睜睜看著她的親哥哥直接無視她，像是全然忘了還有個和他待在一起的meimei。

    那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他看了一眼手機(jī)。

    偌大的客廳，暖黃明亮的燈光，這三天來她住在這里，樂不思蜀，當(dāng)成了自己家?？伤绺缟碛跋У哪菞l長廊，落寞地低下了頭。

    程相思知道，她哥其實有兩張面孔。

    程爸去世以后，母親辦理了父親的喪禮。那段時間她遇到工作上的變故，只能帶著女兒回國?；貒?，她的母親總告訴她，她的哥哥和她的父親性格差不多，待人處事總是溫和有禮，她很有信心地告訴女兒“你哥一定會喜歡你的”。母親說這話的依據(jù)，是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血緣。血緣關(guān)系像是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母親憑著那條血緣關(guān)系，竟然天真地篤信長久沒見過面，也沒相處過的哥哥一定會喜歡她。

    但見到哥哥的第一眼，她就明白，哥哥和父親是不同的。

    也許是小孩子天生敏銳，也許是她性格里有敏感的那一面，總之，她與他目光接觸的第一眼，便發(fā)現(xiàn)那個對她們微笑著的人，眼底透著一絲冷漠。

    她曾經(jīng)同母親提過，說哥哥可能沒有那么喜歡她，母親卻說：“怎么可能呢？你是他的meimei呀?！?/br>
    母親不肯相信，程相思也沒有再提，只是固執(zhí)地相信她最初的感覺。她堅信哥哥不喜歡她，肯照顧她，也只是因為她是meimei，他對她具有某種責(zé)任。

    父親離開人世時，她年紀(jì)尚小，隨著長大，記憶中那個慈祥的男人面目變得模糊起來。可是，她還是能想起那雙撫過她頭頂?shù)膶挻笫终?，為她梳辮子時哼唱的溫柔男嗓，她也能夠記得，那個男人望著她的時候，那雙充滿慈愛的眼睛。

    顧媽覺得顧遇待外人的斯文氣質(zhì)和程爸相同，但程相思知道，他們骨子里是不一樣的。

    即使記憶模糊，程相思也能感受到父親對這個世界的熱愛。他說話總是慢吞吞的，說話急了會推眼鏡，但聲量不會調(diào)高。即使是對討厭的人，程爸也能耐著性子，同他們講道理。

    他總是能發(fā)現(xiàn)別人的優(yōu)點。

    程爸還在世的時候，家里也總是溫暖的。母親有時候為了工作上的問題煩惱不已，有時候會在家里發(fā)脾氣，也是程爸在一旁溫柔地安慰她，他會擋住母親發(fā)泄的怒火，不會讓那怒火影響到程相思。程相思性格也很急躁，和母親相似。小時候她發(fā)脾氣，或者為自己做不到什么難過，父親也會在一旁笑著鼓勵她，安撫她的情緒?！奥齺?，不要急”，這是程爸經(jīng)常掛在口頭的話。

    但顧遇不同。雖然看起來他對母親和程相思總是保持涵養(yǎng)，說話客氣，會接受母親的請求，會接meimei過來住，但是那溫柔好像是一層虛假的外殼，在那溫柔之下，有一片他藏在骨子里的冷淡。

    程相思知道，她的哥哥有兩張面孔。一張是溫柔的，專門給外人看的。另一張則是冷漠的，被他很好地隱藏起來了。她不知道母親有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或者還沉浸于她的兒子成長得出類拔萃的自豪，干脆忽略了這件事，又或許，母親是不敢承認(rèn)，因為承認(rèn)意味著……

    在見過顧遇忽然失控以后，程相思覺得，要是她的哥哥掉出第三張皮，她也是不意外的。她只是好奇，能夠讓那個一向在人前溫和有禮的哥哥失控的人會是誰。

    不過，她哥這么突然的變臉要是再來個兩三次，程相思懷疑她的心臟可能會被他嚇出什么毛病。

    她抬起頭，望著寬廣的客廳，竟覺得周圍都是陌生的。

    這里到底不是她的家。

    程相思一下子，拍了拍臉頰，掌聲響亮。

    她覺得自己可能有點毛病。

    她居然開始想念起嚴(yán)厲的母親，還有那位觀念陳舊落后的保姆阿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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