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柔蘭坐在鋼琴前，一張小小的臉上出現(xiàn)了和年紀不相符的緊張神色，她深吸一口氣，幼嫩的手掌放上黑白相間的鋼琴鍵。

    她學(xué)鋼琴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最近，她的母親熱衷于讓她在不同客人面前表演。她還未習(xí)慣在人前表演彈鋼琴，但按母親的說法，她必須得學(xué)會適應(yīng)?？伤鎸Σ煌娜耍偸菚械揭魂嚲o張。那些聽她演奏的人總是會表現(xiàn)出善意，不過她不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會聆聽她的演奏，那些人，也許是父親的客人，也許是母親的。她彈琴的時候大人總是在說話。她一曲彈完，客人們總是給予她好評，這時候父母也會面帶自豪。當(dāng)她看到父母臉上的表情，才會真正的松一口氣。

    今天來家里的，有她的哥哥，還有哥哥的未婚妻。

    晚飯桌上，她聽見父親提到哥哥要帶他的未婚妻來。雖然年紀還小，她已經(jīng)能夠明白未婚妻代表的含義。那意味著她的哥哥找到了另一半。從父親口中聽到她的姓名，她吃了一驚。

    她想都沒有多想，第一個念頭是父親肯定記錯了。

    “哥哥的女朋友是小簡jiejie呀。”她脆生生地說。

    很快，她明白弄錯的人是自己，還發(fā)現(xiàn)，父親在聽到她這么說以后，并不高興。

    父親沒有說什么重話，但顧柔蘭已經(jīng)明白她好像闖禍了。坐在主人位置的父親變了臉色，陰沉沉的，像是誰在父親的臉上涂上了黑色的蠟筆。顧柔蘭自覺那個人可能是她。在一旁的母親趕緊笑著解釋，肯定是小孩子弄錯了。顧柔蘭第一個反應(yīng)是撅起嘴，想告訴父母親她肯定沒有弄錯，進而發(fā)現(xiàn)她其實沒有真憑實據(jù)說她的哥哥和她喜歡的那個jiejie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

    她只是那樣以為了，可為什么她會這么認為呢？

    飯后，她和母親待在一起，向母親道出她的疑惑。母親聽了她的說法，笑了起來。顧柔蘭看不懂那笑，那笑仿佛帶著一種神秘。

    “哦？”母親笑著說，“蘭蘭也覺得，大哥哥和那個野丫頭是一對？”

    大哥哥是顧遇，二哥哥是顧時，顧柔蘭懂得，但是野丫頭是誰？

    她問出來，眼中有好奇。

    “哼?！蹦赣H輕哼一聲，那是在表達她的不滿，“就是那個……”白婷還想用上什么難聽的詞，但考慮孩子可能會學(xué)了去，她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那個詞蘭蘭忘掉吧，你不要學(xué)?！?/br>
    “哦。”顧柔蘭點了點頭。

    白婷換上柔和的笑容，“蘭蘭也覺得大哥哥和你小簡jiejie是一對呀？”

    她苦思冥想，努力動用小腦瓜子搜尋，想找出她會那樣以為的證據(jù)。

    首先想起來的，是弟弟滿月宴上發(fā)生的那一幕幕，在那之前，哥哥在她心里是一道模糊的輪廓，她知道自己有個哥哥，但她的母親好像不喜歡這個哥哥，也不喜歡另一個哥哥，她倒是很喜歡第二個哥哥，他來家里的次數(shù)比較多，但年紀最大的那個哥哥……在滿月宴以前，顧柔蘭知道她有一個父親很喜歡的哥哥，但她和他之間就是……就是……不熟。

    他不常來家里，來了基本上也是和她的爸爸待在一起。她也不敢和他多說話。她知道母親不喜歡他，也沒法了解母親不喜歡他的復(fù)雜原因。她只是不想母親不高興，就學(xué)會了和那個哥哥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甚至一度，她有些討厭這個哥哥。

    她的父親很喜歡這個長子，總是在她面前要多學(xué)習(xí)這個哥哥。她的年紀也許還不足夠理解“榜樣”詞的含義，但她的人生已經(jīng)有了一位榜樣。在父親眼里她的這位哥哥似乎哪里都好，但父親所喜歡的什么出色和優(yōu)秀的條件都太過復(fù)雜，像是顧柔蘭抬頭仰望的白云，雖然看得到，但是她摸不到，何況……在天空漂浮的白云很有意思，她經(jīng)常在白云上看到馬，看到城堡，看到舉劍勇斗巨龍的勇士，看到擁抱在一起的王子公主，看到揮動鉗子的龍蝦螃蟹……白云很有意思，可是一位被父親拿來經(jīng)常囑咐她要學(xué)習(xí)的哥哥就不見得會有那么有趣了。

    顧柔蘭來到這個世界只有短短的五年，五年這個時間在大人們的眼中很短，但是她經(jīng)常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嘆氣——她覺得時間好長好長哦，像一條很深很深的隧道，她望不到盡頭在哪里，但她已經(jīng)覺得好累。

    很早的時候，顧柔蘭對這個世界還沒有具體的概念，她的母親就已經(jīng)安排了課程，她需要學(xué)識字，學(xué)習(xí)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還要上禮儀課和鍛煉形體的舞蹈課，后來還加入了鋼琴課。她要學(xué)習(xí)很多，需要時時刻刻表現(xiàn)出一副“小淑女”的樣子，只有母親露出滿意的笑容，她的心才能安然落下。她上的那些課程，老師都很和藹，講課的方式也很有趣，她在有趣的課程中獲得短暫的快樂，可是那快樂的背后還籠罩著一層不安，可那不安是什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不安，她都還無法解釋，她只知道自己在快樂的同時，那股快樂好像是虛幻的，像是她看到別的孩子吹出來的泡泡。

    她總是擔(dān)心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在弟弟出生以前，母親經(jīng)常會來看她上課，看她表現(xiàn)好不好，乖不乖。母親倒是沒有說，她得向她的哥哥學(xué)習(xí)。母親并不像父親那樣喜歡提到她的哥哥，年紀最大的那個。她也能看得出來，每回父親提到哥哥，那副欣慰的口氣總是會讓母親不高興，可是母親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的父親好像也看不出來。有那么幾次，顧柔蘭都會想要不要提醒父親，mama不高興了?？墒?，讓她疑惑的是，母親又總是笑著的。

    所以，mama到底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顧柔蘭搖晃著小腦袋，她想不明白。

    弟弟出生以后，顧柔蘭大為松了口氣。有那么幾次，她見過的幾個大人，像是外公外婆，會笑著逗她，以后mama會更喜歡弟弟了。她覺得這么說的大人很奇怪，好像他們篤定爸爸mama會更喜歡那個剛出生的弟弟，而她一定會嫉妒弟弟搶走了爸爸mama，尤其是mama的寵愛。

    可是……

    接受大人們稱贊的同時，顧柔蘭陷入一種困惑之中，她只是說了心里的想法，可是大人卻總是理解出更深的含義。這就是懂事？僅僅因為她覺得mama更喜歡弟弟更好？

    可是，那是她真實的想法呀。自從弟弟出生，母親的心思放在弟弟的身上，來監(jiān)督她上課表現(xiàn)的次數(shù)也隨之減少?？伤龔恼n程上得到的樂趣反而越來越多了。

    她的弟弟還小，還躺在搖籃里，還在襁褓里砸吧著嘴巴，做著嬰兒的美夢，一次趁大人們沒注意，顧柔蘭對弟弟做了一個鬼臉。她知道自己這叫“幸災(zāi)樂禍”，她可以望見弟弟的未來——母親越是關(guān)愛他，越會安排好多好多的課程，他也會收到來自母親這樣那樣的諸多要求。父親肯定也同樣在他面前說起那個哥哥，而他肯定也同樣會感受到那種無形的壓力。

    她覺得那未來一定會實現(xiàn)，想到這個什么都還不知道的弟弟以后也會和她一樣，遭受到各種“折磨”，她就會打心眼里感到高興，雖然弟弟還不會說話，只會用哭來表達他的需求，他的情感，但是她覺得她的弟弟已經(jīng)成為了她天然的同盟者。

    顧柔蘭不討厭她的弟弟，也沒有嫉妒或者擔(dān)心弟弟會搶走母親的寵愛。到目前為止，就算是弟弟的出生分去了一部分母親對她的關(guān)注，但她還是把這些變化歸結(jié)到“好事”中去，更別提，因為弟弟，因為他的滿月宴，她才會和哥哥發(fā)生交集，哦，還有那個jiejie。

    顧柔蘭很喜歡那一天，說不出為什么喜歡，但就是很喜歡和那個jiejie待在一起，啊哥哥也不能落下。那天的哥哥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小時哥哥一樣，對她很溫柔，不像是平常見到她的那種溫柔，平常的大哥哥見到她也是溫柔的，但那溫柔沒有讓她產(chǎn)生想要靠近的心情。滿月宴那天有，更確切地說，是他們和那個jiejie待在一起以后。

    顧柔蘭終于尋出一絲答案，露出恍然大悟一般的神情，但她注意到母親的笑容，忽然有一種不安。

    “可能是我搞錯了?！彼÷曊f，“就是……就是……哥哥和jiejie站在一起很……可能是我弄錯了……”她想了想，用一種很肯定的語氣大聲說，“mama，一定是我弄錯了！”

    “呵呵，”白婷輕笑兩聲，顧柔蘭不知道母親為什么發(fā)笑，她只聽見母親低聲喃喃，“連小孩子都那么以為……”

    顧柔蘭惴惴站著，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說對。母親看上去很高興，可是母親為什么那么高興呢？

    這一天，她站在母親的旁邊，穿著母親要她穿上的潔白公主裙，看到了站在哥哥身邊的那個jiejie。

    她還是會感到失落。

    好吧好吧，她承認，明知她的想法會讓父親不高興，但她還是忍不住那么想——她一直有著那樣的希望，她覺得一定是她的爸爸搞錯了，弄錯了哥哥女朋友，哦現(xiàn)在叫未婚妻，一定是爸爸弄錯了她的名字。顧柔蘭知道，她的爸爸也會犯糊涂。她知道她的爸爸很聰明很厲害，就像mama說的，他們現(xiàn)在能住的那么好，住上那么大的房子，全都是因為爸爸，是爸爸創(chuàng)造了龐大的財富。可是，有一次，她爸爸竟然叫錯了她的名字，是全名，那個時候顧柔蘭抿唇偷偷地笑，你看，爸爸老是“蘭蘭”“蘭蘭”地叫她，可連她叫什么都會忘了！所以再了不起的大人，也會有犯傻的時候呢！

    不過，她偷偷打量那個大jiejie。那個大jiejie也很好，長得很漂亮，性格也很好，說話也很溫柔，看到哥哥和她站在一起，連幼小的顧柔蘭也想到“般配”這個詞。

    顧柔蘭很快就抽不出空來關(guān)心她哥哥的戀情。她得為了表演做準備。她坐在鋼琴前，說不出的緊張，瞟了一眼母親，她正笑著和那個jiejie說話。

    她覺得母親是很厲害的人物，因為她知道母親并不喜歡那個jiejie。為什么不喜歡？這她就不了解了。她只知道，她能看出來，在父親說出哥哥和她訂婚的消息以后，父親越是高興，母親的情緒就像是和父親反著來一樣。但母親從來不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出來。只有父親不在，顧柔蘭才會看到母親嫌惡地皺起眉，但很快松開了，母親也從來不會和她解釋她為什么不高興。顧柔蘭也沒有問，就算問了，她知道母親也不會回答。母親覺得她不需要了解的事就不會向她解釋，母親只會說——

    “你一個孩子，懂什么呀！”

    顧柔蘭不由撇嘴，很想反駁。這幫大人經(jīng)常這樣，老是說他們小孩這也不懂那也不懂?？尚『⒂械牡胤娇杀却笕硕枚嗟哪兀【拖袷撬鲜悄軌蚍直娉瞿赣H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聰明的父親就做不到她這樣。

    但顧柔蘭沒有說，她知道就算和母親爭辯了，她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會說那都是孩子天真的想法。

    唉，大人們老是說小孩天真，所以覺得小孩什么都不知道。她真是要被大人們氣死，小孩子哪有那么蠢啦！

    她感嘆著母親的厲害，可一看到面前的鋼琴，小小的臉上寫上愁容。她還是不能擺脫緊張這種情緒，總是擔(dān)心自己會表現(xiàn)得不好。要是搞砸了……

    “你在緊張？”

    顧柔蘭抬頭，不明白為什么那個哥哥會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還能準確看出她的心思。

    難道哥哥擁有和她一樣的本領(lǐng)，就好像她能讀出母親的心情，哥哥也能讀出她的心情嗎？

    哥哥也有讀心術(shù)嗎？

    小孩子的心情實在很好猜。顧柔蘭在鋼琴前做著準備，臉緊緊地繃著。顧遇注意到了，確信江蘭芝能夠從容應(yīng)付白婷和簡媽，就抽身而出，來到顧柔蘭的身邊。

    想驅(qū)散meimei的緊張，顧遇的指尖彈奏出一連串流利的音符，會客廳里待著的幾個人紛紛望過來。白婷看到顧遇和顧柔蘭待在一起，皺了皺眉，不過看顧遇像是想陪meimei玩耍，她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敵意。顧爸、簡爸簡媽和顧時江蘭芝一樣的意外。江蘭芝走過去，笑著問：“你會彈鋼琴？沒聽你說起。”

    顧遇笑道：“不是很會，就是學(xué)過一點點，和真正學(xué)習(xí)鋼琴的人來說不過皮毛，也就沒必要提?！?/br>
    他是學(xué)過，更確切地說，是在高一，學(xué)鋼琴的動機……不太單純。故事很簡單，一個年輕冒著傻氣的男孩子想討喜歡的女孩子歡心，于是就去學(xué)了。他也沒有接受太系統(tǒng)的教育，只是和她學(xué)習(xí)，稍稍學(xué)會了一些簡單的曲子而已。

    出于興致，他隨便彈了彈，打算陪著顧柔蘭玩一會兒。顧柔蘭張了張嘴，然后憋屈地閉上了。

    怎么會這樣?。?/br>
    她一直沒聽說這個哥哥學(xué)過鋼琴，她以為他不會彈鋼琴，還為此得意過，畢竟她總算是有一樣本領(lǐng)是她會，而這個哥哥不會的，她也不會在鋼琴這件事上聽到父親夸獎他的出色。

    可是原來這個哥哥會彈鋼琴??！他居然瞞了這么久?。?/br>
    顧柔蘭挪動屁股，稍稍和旁邊的顧遇保持了一點距離，還悄悄地哼了一聲。

    這些大人最討厭了！！

    果然，她聽見父親說：“哦？只是學(xué)過一點就彈得這么好？以前你怎么沒說要學(xué)鋼琴呢？多可惜?！?/br>
    那雙細長的指尖一頓。

    他很快笑了。顧柔蘭最接近那個笑容，她說不出來，只是覺得那個笑容她看著心里堵堵的。

    就像是母親每次不高興卻要維持的笑容一樣。

    好吧好吧，年幼的孩子心里很快就柔軟了，她代表自己，原諒了她認為是故意隱瞞的顧遇。

    顧柔蘭往大人那邊掃了掃，注意到那個jiejie的爸爸mama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可是那個jiejie還沒有出現(xiàn)。為什么她沒有出現(xiàn)呢？她是知道母親討厭她，所以沒有來？

    盡管只是短暫地見過面，因為知道母親不喜歡那個jiejie，顧柔蘭也沒有說出口。但她其實還在期待，希望那個jiejie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不過……

    她瞧了瞧陪她玩鋼琴的哥哥，略有些失落。

    也許她不會出現(xiàn)了，她本來還覺得，哥哥和那個jiejie要是一對是好事呢，這樣那個jiejie說不定會多來家里，她也可以多見上幾面。

    會客廳的大門推開，顧柔蘭不可思議地望著進來的一對人，隨即又失落起來。

    好的一面是，她喜歡的那個jiejie也出現(xiàn)了。

    壞的一面是，jiejie出現(xiàn)了，后面跟著個男人，她不認識。但聽那個jiejie的mama高興的口氣，顧柔蘭很快明白他們的關(guān)系。

    他們是“戀人”。

    所以真的是她搞錯了，她以為哥哥和那個jiejie是一對，原來只是她一廂情愿的想法，她只是看到他們走到一起，兩個人都很開心，她也很開心，于是就覺得他們應(yīng)該是一對。

    原來那個jiejie也有自己的“戀人”啊。

    趁大人們不注意，小小的顧柔蘭老成地嘆了一口氣。

    大人的世界真的好復(fù)雜哦。

    以后她可不要過得那么復(fù)雜，潔白的琴身上倒映出顧柔蘭欲哭無淚的表情，她現(xiàn)在的世界已經(jīng)很復(fù)雜了，上不完的課，練不完的琴，天吶，要是她還處理更復(fù)雜的事情，那她……那她……

    那她寧可不要活了啦??！

    PS.從七八點寫到現(xiàn)在我屁股都疼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