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訓(xùn)練，費多爾的腿略有擦傷，吃了兩塊點心緩解饑餓，他從柜子里拿出醫(yī)藥箱，擺到安娜面前。

    安娜警惕地看著他，“干嘛？”

    他把椅子拉到她旁邊，坐下，掀開西褲露出小腿，安娜叫了一聲，大喊“我可是有原則的人”，半捂不捂著臉，一雙眼睛卻順著手指縫隙往外偷看，目不轉(zhuǎn)睛，似乎很期待他接下來的舉動。

    費多爾再次感到無語，“……過來，幫我擦藥?！?/br>
    “哦。”安娜挪了挪步子，聽聲音還有些遺憾的樣子。

    小腿上方有一處擦傷，看樣子是利器所致，創(chuàng)口看起來還挺嚴(yán)重的，但他這么久了愣是沒吭聲，拎著她走了一路又追著她跑了一路，似乎沒有半點感覺。

    安娜學(xué)醫(yī)的，雖然是個半吊子，但依然養(yǎng)成了醫(yī)生的一些毛病，最討厭這種不知輕重我行我素的病人，邊給他處理傷口邊嘀咕：“你是沒有痛覺的嗎？”她切菜一不小心切到手都會嗷嗷叫好幾天呢。

    費多爾倒是很平靜，似乎司空見慣，“很細(xì)微的創(chuàng)口，稍微處理即可?！?/br>
    把傷口處理好，他又把椅子挪到安娜不遠(yuǎn)的地方，與她形成對峙的狀態(tài)，他面無表情開口：“我認(rèn)為，一個正常的女人不會在傍晚之時在軍校附近游蕩，尤其是以一種醉醺醺的狀態(tài)?！?/br>
    安娜瞪大眼睛，這人怎么翻臉不認(rèn)人，剛剛還好好的，這會兒的功夫就來訓(xùn)人。

    她狡辯：“長官，我可沒喝醉吶，風(fēng)一吹，酒就醒了，你看我像是醉酒的人嗎？我是個有腦子的成年人?！?/br>
    費多爾用冷峻的目光看著她。

    “你可能不知道軍校附近發(fā)生過什么，因為這些事情不會見于新聞報道。過去一年，軍校附近共發(fā)生8起命案，均系在校生在夜間所犯，其中，7名受害者為女性?！?/br>
    弗雷德里希顧及女孩子的感受，所以在對她講述一些恐怖案件的時候不會太過仔細(xì)，只會匆匆略過，十分隱晦，但費多爾則認(rèn)為，她必須清楚周邊環(huán)境究竟有哪些危險，有什么地方不能靠近，否則以她膽大妄為的風(fēng)格，他非常擔(dān)心會出什么亂子。

    他面無表情的敘述讓這些驚悚的命案更加驚悚，他停下來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在她臉上看到了震驚和憂心，才繼續(xù)說下去，“那些女性受害者死前曾遭受諸多痛苦的折磨，我不詳細(xì)敘述，你身為醫(yī)者，應(yīng)該會知道更多?！?/br>
    “你是練過一些拳擊，身體素質(zhì)也比一般女性更加優(yōu)秀。但是……”他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把身體微微向前傾，俯視她的目光深沉而威嚴(yán)，“男女天生的力量差距，讓你在面對一般男性時毫無勝算可言，不要盲目自信。”

    那些故事跟鬼故事似的，安娜覺得有點害怕了，忙不迭點頭。

    對于自己的小命她還是很愛惜的。想到那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命案就在她周邊發(fā)生她卻半點都沒有收到風(fēng)聲，不得不佩服納粹對言論的控制，她決定，以后要離那些納粹軍官遠(yuǎn)一點，再遠(yuǎn)一點，個個都是兇殘的貨色。

    看著她惴惴不安的模樣，費多爾的聲音緩和了許多，“弗雷德里希在時，你可以不用關(guān)注這些，他會幫你把所有危險隔絕在外，但現(xiàn)在只有你一人獨行，你必須更加謹(jǐn)慎以對，敏銳評估周邊環(huán)境的安全性。”

    安娜點頭，并感謝他，她問了一句：“是弗雷德里希拜托您跟我說這些的嗎？”她看著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帶著幾分連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期待。

    費多爾突然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似乎是在出神，仿佛陷入了某種沉思，但那雙冰藍(lán)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安娜也看不懂的失落。

    她不明所以，只好小心翼翼地說：“費多爾先生，是我提起弗雷德里希讓你難過了嗎？”

    費多爾依舊不語。

    他和弗雷德里希聚少離多，早已習(xí)慣離別，又怎么會因為他的外出求學(xué)而感到難過。

    令他感到失落的不是弗雷德里希，而是她。

    他收斂思緒，將所有情緒都埋藏在如同海一樣深沉的眸子里，“是的，是弗雷德里希拜托我的?！?/br>
    而事實上，沒有人叮囑他做這件事，他只是察覺到了潛伏在她周邊的安全隱患，所以才會非常憂心地提醒她千萬小心。這不是弗雷德里希的托付，而是他自己的本能，但他的關(guān)心，似乎沒有弗雷德里希的關(guān)心更讓她高興。

    安娜眉眼舒展開來，emo了很久的心情仿佛陰轉(zhuǎn)晴，她捂住了臉發(fā)出幸福的嘟囔，“哎呀弗雷德里希這個家伙，關(guān)心我就直說嘛，害我今天平白難過，還喝了那么多的酒?！?/br>
    費多爾問她：“今天的酒是為了他而喝？”

    安娜反倒有點不好意思，“我以為我們的戀情結(jié)束了，酒精能讓人暫時忘掉這些?！?/br>
    他斟酌片刻，試探著詢問：“我以為，你對他的感情，并非刻骨銘心，他似乎只是你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弗雷德里希也有此感受。因為他的離開而傷心至此，這似乎與你的風(fēng)格不太相符?！?/br>
    人就是這么賤，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安娜撐著腦袋，郁悶地嘆了口氣，“只有上帝知道人為什么會如此矛盾吧，他在身邊的時候并不覺得很重要，他離開了才會覺得難以割舍。費多爾先生，你會很想他嗎？我發(fā)現(xiàn)我很想他，非常非常想?！?/br>
    她在感情的事情上坦誠得如同清澈的泉水，向來不隱藏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無論這種感受是否讓人接受。

    提起遠(yuǎn)在天邊的弗雷德里希時，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猶如蘊藏著一條星河，“費多爾先生，如果你有喜歡的人，就會理解為什么想念，又為什么借酒消愁。希望我能盡快習(xí)慣沒有他的生活吧?！?/br>
    把她送回了家，費多爾又回到了臨時居所。

    他把車?？吭诼愤?，獨自在車子里坐了很久。

    車上放著一盒煙，是好友古斯塔夫留下來的，費多爾并不經(jīng)常抽煙，但此刻，他覺得尼古丁或許能讓他暫時擺脫當(dāng)前不佳的情緒。

    他抽出一根煙，打火機(jī)點上，任由煙霧繚繞，有一口沒一口抽著，但他發(fā)現(xiàn)還是不能擺脫這種負(fù)面的情緒，或許，正如她所說的，酒精會是個好的玩意，可以讓人暫時忘掉一些煩惱。

    他驅(qū)動車子，到達(dá)附近的酒館。

    在德國，酒館的生意總是很熱鬧，夜間比白天更甚，就算納粹下了宵禁的命令也無法阻擋一群酒鬼尋歡作樂，費多爾不喜歡這種雜亂無章的熱鬧，他讓老板給他裝上幾瓶酒。

    老板問他拿什么酒。

    依照他的口味，他更喜歡威士忌，但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某個醉鬼酡紅的臉，脫口而出的是：“黑啤，五罐黑啤。”

    他把黑啤帶回了居所，開罐自飲。

    每個德國人的血液里都流淌著酒精，酒精伴隨著他們從童年至老年，陪伴他們度過人生中的每一個嚴(yán)冬，每一次戰(zhàn)爭，每一場經(jīng)濟(jì)危機(jī)，每一次生離死別，極盡溫柔撫慰他們的痛苦，或者說，是麻痹他們的痛苦。

    但費多爾不喜歡酒精，是因為他寧可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也不愿沉浸在虛妄的美好的想象里，有時候，痛苦也是一種幫助他直觀感受到活著的力量。

    但現(xiàn)在，他急需酒精麻痹他痛苦的心情。

    他在極度疲倦麻木之時發(fā)現(xiàn)了一種有別于痛苦的力量，弗雷德里希說那種力量叫幸福，可以取代痛苦，成為一個人活下去的豐沛源泉。

    幸?？捎霾豢汕?，是神的恩賜，是非常幸運的人才能夠遇到，從未被命運眷顧的他居然有朝一日也能看見這種耀眼的光。

    但這束幸福的天國之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只是因為他太靠近弗雷德里希，太靠近一個清澈的，值得任何人去愛的青年，所以才會產(chǎn)生被光眷顧和拂照的錯覺。

    而事實上，那個女孩關(guān)心在乎的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人，弗雷德里希就算離開，也在她心中留下了難以取代的位置。

    此刻，無邊無際的夜里，他的心是如此痛苦煎熬，他既希望弗雷德里希擁有美好的人生，卻在察覺到她的真心時感到難言的失落。

    他仰頭喝了一口酒，輕聲嘆息，“弗雷德里希，你說給我時間，但這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思念，她的關(guān)切，包括她的借酒消愁，以及那雙眼睛里閃爍著的如同星河的光芒，她遲到的后知后覺和懊惱情緒，都和他無關(guān)。

    他想要抓住屬于自己的人生，抓住屬于自己的幸福，卻平白蹉跎了兩個年輕人的人生，剝奪了本應(yīng)屬于他們的快樂，而就算如此自私，有些東西終究還是不屬于他的，屆時他將還回去。

    他的耳邊仿佛響起她的話，她談起借酒消愁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一種罕見的黯淡和失落，仿佛烏云遮蔽了太陽的光芒。

    他淡淡一笑，“什么叫想念，什么叫借酒消愁，我或許應(yīng)該知道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