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焚救溺
苦澀的藥香充斥大殿,紗簾層層,馮慕清倚著用名貴藥材填滿的布枕,跪坐在旁的宮人手中端著黑清的藥汁,銀勺舀起,送入馮慕清發(fā)白的唇中。 “娘娘,喝兩口罷?!睆淖蛉振T慕清暈厥至今,一口藥也喝不下,實(shí)在令她們惶恐。 馮慕清撇過頭去,望著屏風(fēng)上金線繡成的孔雀,神思渺然,眼前人物流轉(zhuǎn),仿佛回到侍郎府。 母親與父親鶼鰈情深,多年來只有她這一個(gè)女兒,愛得如明珠在懷,事事都依著她。入宮后得圣上恩澤,一路走到貴妃之位。烈火烹油,潑天富貴,在她眼中,也比不上在府中的那些日子。 她幼時(shí)愛讀書,族中原是不準(zhǔn)女子讀太多的。可母親偏給她建了一小閣樓,藏書上千,筆墨紙硯均備齊了。 自己在閣中讀書,銀環(huán)便在旁繡些花樣,窗外有只紙鳶飄然飛揚(yáng),“jiejie,我學(xué)會(huì)放紙鳶啦?!笔切【?,不長的頭發(fā)扎成兩個(gè)小團(tuán),系著銀環(huán)給她繡的紅飄帶。 “清兒?!笔汤煞蛉说穆曇魪纳砗髠鞒?,怕她看書累了,吩咐小廚房燉了甜湯,特地送來。 “阿娘。” 馮慕清伸出手,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母親,她臉上滿是對(duì)自己的疼愛。宮人嚇到了,想要扶住馮慕清。 “阿娘!小環(huán),小景——”侍郎夫人,銀環(huán),小景站在殿中日光照耀之處,一如昨日,好似在等著她。馮慕清掙扎想要走過去,可怎樣也提不起力氣。 “?。 彼虿「∧[的眼里流下一道清淚,那手直直伸著,想要抓住什么,耗盡最后一分生氣后,重重垂落,腕上的檀香佛串?dāng)嗔?,珠子滾落一地。 “娘娘!”殿中回蕩著凄厲的哭喊。 李烜從夢(mèng)中驚醒,心口莫名絞痛,撩開簾子,天色尚暗。可他沒了睡意,披著外衣,隨侍的宮人點(diǎn)燭,房中亮堂起來。 “方才,我心里......”李烜以為點(diǎn)燈的是馮云景,脫口就要將心中的不安傾訴,瞧見是別人,咽下未說完的話。 李烜倒了一杯冷茶,想要壓住莫名的心慌,但無多少效用,離母親召她離去,已過兩日。他望著燭火,靜靜熬過破曉前最后的冷夜。 混亂的步聲擊碎宮闈肅靜,澤芳殿宮門前重拍輕打,守門的小黃門取下門鎖。神色慌張的侍從沖進(jìn)來,跪倒在李烜寢房前,“卑職求見殿下!” 房中的李烜聽見,披著衣服出去,是溫泉行宮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昂问??”他心中的不安驟然加大。 “殿下,娘娘,娘娘怕是不好了?!蹦侨颂痤^,面帶哀戚。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房中燭火霎時(shí)熄滅。 溫泉行宮三百臺(tái)階,李烜栽了不下十個(gè)跟頭,磕傷了額角,青紫大片,跟在他身后的宮人嚇得不行,可李烜只顧著走,根本不要他們扶。 腿上的傷口崩裂,染紅靴子,此時(shí)好似什么痛也感受不到。他一路疾行,還未到落霞居,已聽到凄凄哀哀的哭聲,李烜猛地頓住,怔怔望著。 往日華美的裝束連夜收起了,此刻偌大的宮殿看著格外空蕩。侍衛(wèi)眼看他身軀晃晃悠悠,仿佛就要倒下,提心吊膽把握時(shí)機(jī)。 此刻如同行走在刀山上,絞rou似的疼,李烜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落霞居。 殿中宮人見是六皇子,紛紛跪拜。李烜扶著門,望見躺在床上,仿佛睡熟了的馮慕清。 眼前一切轉(zhuǎn)換顛倒,天地失色,“母親?。?!”他用盡最后氣力,喊得人撕心裂肺,頭一低,重重栽倒在地。 恒山派,自棲梧山返回后。盧望不顧弟子求情,將常易章關(guān)在地牢。 地牢常年不見天日,唯有墻上一盞油燈,照亮方寸之地。常易章披頭散發(fā),木然僵直,盧望拿走冬凌,只留下好好反省這句話。 坐在干燥的稻草上,常易章卻覺得自己還在那場(chǎng)雨中,那雨冷進(jìn)他心底。馮云景帶著笑的模樣,為何現(xiàn)在想來更像傷心? 她說沒有看輕自己,承諾往后再比過。可師父為了劍譜殺了她,自己也只好一死了之,到了地府,怎么敢見她。 常易章掃過地上的石礫,不如,先把臉劃爛了。這樣,馮云景便認(rèn)不出他,也就不會(huì)恨他。常易章想著,癡癡笑起來,從石堆中挑出最為尖銳的一塊,正欲收好。 一只瘦手從旁伸出,猛地抓住他,“你是恒山弟子?” 常易章順著看去,那人瘦得驚人,衣不蔽體?!笆??!边@話剛出口,泛著黃的牙死死咬下。 “為何咬我?”常易章一掌拍去,那人滾了幾圈,復(fù)而爬起,眼睛瞪著他,干裂的嘴里滿是鮮血,尤為可怖,“我要喝你的血,吃你的rou!” “我與你并無積怨?!?/br> “可你的師門,與我有血海深仇!不,不只是我一人,還有我枉死在你們手中的妻兒!“他望著油燈,涕泗橫流,“可憐我那嬌姐兒,不過才垂髫啊,就祭了劍?!?/br> “你胡說!”常易章根本不信,恒山派怎會(huì)作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 “太初劍,三百五十六人,飛霞劍,二百七十一人,冬凌劍,四百零五人,弒夢(mèng)劍,一百九十三人......”那人口中喃喃,正是恒山派的名劍,木刻般的眼僵直轉(zhuǎn)回來,“鑄成了七把名劍,第八把也該輪到我了?!?/br> 他話中字字驚心,常易章抓住他的衣袖,顧不上手上的傷口,“你究竟,在說什么!” “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他眼中滿是恨意,“劍原是死物,從前有劍譜,還可練出劍氣。失了劍譜后,便只能以生人血rou,滋養(yǎng)劍靈!” “二十余年,葬身在你恒山鑄劍爐里的亡魂,又何止千人!” “生人祭劍,滋養(yǎng)劍靈。” 他嚼著這八個(gè)字,回想起初得冬凌時(shí),劍靈生猛,耗費(fèi)一年方才徹底壓下,原是劍中亡魂作祟么? “你們,緣何能來到恒山?” “這世道,在故里時(shí)便不好過活,聽人說恒山派正缺雜役,便上了山,誰知一步墜了無間煉獄?!蹦侨丝恐鴫?,呆呆坐下。 半月后,常易章放出來。他跟著前來接他的弟子,一路到了掌門住處,偌大的院中,只有他們二人。 盧望背著身,“知錯(cuò)了?” 常易章跪在地上,面色蒼白,“師父,山上的劍,都是用生人血rou鑄成的?” “你從何處聽來的?”盧望轉(zhuǎn)過來。 “是真的?”他抬起頭,滿是悲愴,原來他這些年的傲氣,是由尸骸堆積起來。 “有些人生下來,命比草賤。能為我派千秋萬載奉上助力,不是他們的幸么?”他冷冷道,在常易章陷于茫然時(shí),悄悄拔出了劍。 這個(gè)徒弟,心太直,知道的太多,不能留了。如今賀家劍譜在手,還怕日后沒有接班人? 利劍刺入血rou,劃過骸骨,常易章倒在地上,口中是急促的氣音,他握住盧望的劍,“師父,你要?dú)⑽遥俊?/br> “章兒,要怪,就怪你知道了太多,我也不想的?!北R望面容扭曲,好似在笑,但又夾帶為難。 “我死了,能不能不要再用生人祭劍......”倘或以他的死結(jié)束這血腥的鑄劍邪術(shù),也甘愿了。 他這天真得可笑的遺言逗出盧望的笑淚,“當(dāng)然,不能?!?/br> 常易章望著師父的臉龐,從未如此陌生,陌生得讓他生恨,握著劍竟站了起來。盧望見狀,另一只手助力,三尺劍整個(gè)穿過他的胸膛,劍柄抵住常易章。 “還不死?!”盧望咬牙道,常易章抬起手,劃過盧望項(xiàng)頸。太快了,盧望來不及擋住,脖子一涼,大股大股的溫?zé)崛炯t常易章的衣裳,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常易章手中拿著的,是一塊不甚起眼的石頭,就是這樣的小東西,讓他送了命嗎?盧望欲捂住豁開大半的項(xiàng)頸,瞪著常易章手中的石頭,仰倒在地。 盧望死了,常易章心中的一根弦崩裂。他似不知疼痛,抽出劍,撕下布條,緊緊系好,壓住傷處,提劍往外而去。 正在午憩的含風(fēng)被人搖醒,他睜開稀松睡眼,“怎么了?”額前濺上血珠的方典慌張大喊,“大師兄,大師兄瘋了!” “什么?!” 待他趕到,往日掌門與長老們議事的大殿血流滿地,走在上頭,腳底讓黏糊的血吸著,走得艱難。正中間,手持掌門佩劍,半身血紅的人,是常易章。 “大師兄,你,你做了什么!”含風(fēng)看著那些尸首,是師叔師伯們,有的還維持著死前訝異的模樣。 常易章側(cè)過臉,形同羅剎,“從今往后,這世上,再也沒有恒山派了。” “你瘋了?!大師兄,你為什么要?dú)⒘藥熓鍘煵畟??”含風(fēng)眼眶紅紅,聲音中滿是哭意。 “再不走,你們,我一樣殺?!背R渍乱蛔忠痪?,擲地有聲。 這種話,真的是從師兄嘴里說出來的么?含風(fēng)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身后的方典連忙拖著他,往外逃。 “不,我不走,大師兄!”含風(fēng)哭喊著,終究掙脫不開方典,一路拖走。 議事堂中央,掛著一塊由恒山派開山祖師親筆題的匾——“拯焚救溺”。常易章重重跪下,如往日般恭敬磕了三個(gè)頭,接著揮劍斬落牌匾,封匾的玻璃落在地上,碎成粉末。 他打碎各處的油燈,扔下火折子,恒山上很快有縷縷黑煙升起。 回到議事堂,常易章復(fù)而跪著,地上玻璃深深扎進(jìn)他的膝中,在山上十七年,竟無一日知曉這祭劍之事,看不出師父的無情,看錯(cuò)了馮云景,這雙眼,生來有何用! 抓過一把玻璃,常易章毫不猶豫揉進(jìn)眼里,霎時(shí)兩道血痕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