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ejie(4)
“年輕時我也曾一度對京風癡迷,嫌武家繪風粗鄙不堪,難登大雅之堂。說起來要多虧早蘭丹青妙手,誕下融野后如得天啟,繪風深得我意,優(yōu)雅卻不似京風矯揉造作,武士的質樸剛健她拿捏得恰到好處。自那時起我便瞧不上京派繪師了?!?/br> 倚身于脅息,將軍低首盤玩掌中核桃,“不過既是我那女兒召你來的,想你也有你的本事,是叫……吉保她是叫什么來著?” 落座于臣席最左的吉保應道:“回將軍,這位是‘京松雪’的分家家主,松雪法橋永仙大人。” “哦對,是叫這個,永仙?!碧а鄱嗽斎谝吧砼系呐佑许?,綱吉笑得突兀:“你那兩道眉引得不錯,甚美,京中還盛行著?” “是?!庇老煞渍f道,“公卿仍引眉、敷白粉、漿黑齒?!?/br> “那你來往公卿門庭,如何不敷了白粉漿了齒來江戶,單單除眉又引?” “回將軍,京中公卿拮據(jù)度日仍不忘古儀舊態(tài),臣卻以為華美過度反不美,若有閑情每日敷粉漿齒,臣情愿與丹青為樂?!?/br> “情愿與丹青為樂?!敝貜陀老蛇@句,將軍又笑:“那你如何不守著‘京松雪’而來江戶呢?!?/br> “五柳先生可不為五斗米折腰,臣松雪永仙卻是俗人。” “哦,既情愿與丹青為樂,又要為五斗米折腰,你是夠忙的?!?/br> 將軍有意難為人,融野也聽得出臣下沒想讓步。將軍愛聽奉承話,最不喜臣下表一家傲骨氣節(jié),侍君之道得慢慢摸索,君永遠是君,其道卻因身居君位者的喜惡而異。 “是我老眼昏花還是美人多少美在一處啊,若非她引眉,融野,我恍惚把你二人看作一人。” 接過兩枚核桃輕置繪于著德川氏葵葉家紋的盤中,吉保移膝綱吉背后為其捏肩,“那自是您老眼昏花,隔著君席臣席還瞧得見那位法橋大人是個美人兒?!?/br> “嗯……?你這話我聽著怪怪的,不像在損我又全是在損我。” 不俟美濃守出聲辯白,融野率先笑了出來。 “融野失態(tài),將軍恕罪?!?/br> “你且失著態(tài),我疼你不急呢,融野。”側身覷了吉保,綱吉鐵下君容嚇唬人:“你是仗著我寵愛你越來越放肆了,吉保。” “這個么……” 美濃守聽了就當沒聽見,眨了眨眼,倒生出叁分無懼無怕的委屈來。 美濃守柳澤吉保,將軍為館林藩主時即侍奉主君左右,元祿元年升任一萬石大名,元祿叁年為兩萬石,元祿五年至叁萬,元祿七年已增至七萬石,后得將軍賜“吉”字偏諱,官至美濃守,于幕閣中位居首席。 而就在寶永元年這年年末,隨著甲府藩藩主德川豐子成為將軍世子,無主的十五萬石甲府藩叫將軍隨手一指又賞與美濃守柳澤吉保。 此般寵愛信任,古今罕見,若說美濃守御前放肆無狀,融野卻覺那是將軍巴不得的,個中濃情厚意打小看過來,刻下終有了零星領悟。 “如何,融野?想必你們私下已打過照面?!?/br> “是,數(shù)年前融野得母親之命前往京都二條城,那時便見過了?!?/br> “聽說是我那女婿引薦的,此事你可知?” “您是說熙殿嗎?” “不錯,就是他,前關白近衛(wèi)基熙公之長子,我的,好女婿?!?/br> 武家貴人有從京中公卿迎娶正室夫君的慣習,而公卿最上等的近衛(wèi)、鷹司、一條、二條、九條這五家被稱作“五攝家”,可任京都朝中最高職“關白”。 將軍正室娶自鷹司家,甲府豐子之正室便是近衛(wèi)家家主近衛(wèi)基熙之長子。 甲府公已作為將軍世子入住江戶城西之丸,聽將軍這么說,融野方知“京松雪”受召來江戶不僅是甲府公其個人京風趣味,中間還牽連著近衛(wèi)家,牽連著京都朝廷。 “‘京松雪’在京中無官無位卻與公卿們有頻繁往來,基熙公便是她們最大的靠山。”吉保說道。 融野問:“可無官無位之人,將軍何必見永仙大人?” 問在點子上了,將軍動眉:“這江山遲早是她的,她要給一繪師官位,不應倒顯得我小氣?!?/br> 既然這般不情愿,將軍世子又何必要甲府公來。兩人作為小姨母和親外甥女不對付二叁十年,就是當了養(yǎng)母養(yǎng)女還得別別扭扭,融野不大懂。 “可是融野啊……” “是。” “你要長命百歲,也要快快長成有擔當足氣量的一族之長、一家之主,我死后,你可不許輸給她。英雄枯冢,美人遲暮,江山終易主,唯有你的畫方能不朽于世。” 將軍肺腑綸言,融野聞之心胸有無量感慨。 “吉保,拿出來給她瞧瞧?!?/br> 起身,兩眼蒙霧,融野只看得清美濃守自手邊錦盒中取出一卷軸。 “此為將軍親手所書?!?/br> “是?!?/br> 移膝上前雙手拜領將軍墨寶,其上以正楷御題叁字——「思無邪」 “好也罷歹也罷,我德川綱吉縱于私有愧,于政從來問心無愧。功過臧否盡由后人評說,你今日元服,送你了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