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把新桃換舊符(4)
大雪兆豐年,也算冷到頭了。 天未亮?xí)r即起床,舀上最新一瓢的井水煮沸,融野雙手呈這“若水”與母親早蘭:“新的一年祝您身體康健。” 接受下女兒的祝福,早蘭頷首:“我兒亦是,要健健康康?!?/br> “女兒得將軍御令,務(wù)必得活到一百歲。” “嗯,你連我那份也活去吧,我就不爭口氣了?!?/br> 聽她母女二人新年第一天說這些,千枝出聲阻攔:“大當家的——” 大當家卻渾不在乎,茶碗輕置后悠然倚上脅息,“你同你母親一樣,千枝,聽不得打趣話?!?/br> “豈止是千枝聽不得,光您二人不忌諱罷了,千枝若不阻攔,折的是千枝的壽……” “千枝姐說的‘折壽’豈不也晦氣?”融野從一旁笑道。 她母女二人可真是。 “阿彌陀佛……”兩手合十,千枝小聲念誦。 “無妨無妨,昨夜的蕎麥面還有多的,今日再吃些陽壽就補回來了。” 冷清的松雪府,總得有人說些可有可無的來打發(fā)寂寞。 叁人用完雜煮年糕,千枝為大當家少當家整發(fā)梳妝,又一路隨行至江戶城門口。 “恭送大當家,少當家?!?/br> 人人盤發(fā)整髻的江戶城,如瀑般長發(fā)披拂身后的母女倆尤其顯眼。那般清雅迥異于京風(fēng)的華美,實屬剛?cè)岵?,雅得別致,美得出彩。 蒼穹漸暈亮色,向著初日升起的方向,千枝合掌鞠躬。 回府路上得見各藩大名的朝賀隊列,今日是初日,能覲見將軍拜賀的是以德川御叁家為首的血親親藩大名、世代效忠德川氏的譜代大名,再有就是幕閣上層的各位大人等。 六尺身長的女子跨坐大馬之上,緊跟尾張藩列而來的千枝想看不清都難。那位大人騎馬又作武者打扮,照理說今日都該著禮裝登城才對。 “是你,你家少主人登城了嗎?” “是,少當家已同大當家登城了?!鼻е砘貞?yīng)六尺女子的問話。 “好?!笨仨\,吉宗抬手扶了陣笠,繼而把眼望到近在咫尺的江戶城,“那待會就能見到她了。” 德川氏的葵葉金紋于初日下閃出耀眼的光芒,在她看過來時千枝復(fù)低首。 呵出白氣,吉宗對她笑:“你一人能回去嗎?我遣人送你吧?!?/br> 這是哪來的擔(dān)心,光天化日,眼不瞎耳不聾的成年女子還要她費神多嘴了?千枝心起不悅,卻也不作面上觀。 “謝大人關(guān)心,歸府之路民女已走過數(shù)百次?!?/br> 行禮后千枝快步離開紀州藩列,新年初日的清凈,全臟了。 臨踏進松雪府,她事先脫下御寒的外褂,試圖抖落臟污于府門外。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兩袖短淺的為“小袖”,稍長的為“留袖”,更長的則稱“振袖”。此般區(qū)分固然草率,固然有失嚴謹,但姑且一信無妨。 元服前融野高束長發(fā),平日著裝以紋路簡樸的棉制小袖為主,秋冬時節(jié)小袖外披羽織抵御寒涼,下身所添的袴兼具防走光之妙用。登城覲見將軍那日融野通常據(jù)時令風(fēng)物挑選花紋繁復(fù)的絹織小袖,即便身處炎夏,羽織和袴也須穿戴齊整方可行走江戶城。 元服后為求便捷,平日著裝融野仍小袖束發(fā)不改,只登城時換上振袖又披散長發(fā)于身后。腰帶且寬且厚,裹得腰腹拘謹,大氣喘不出,大步猶難邁——此為“優(yōu)雅”。 “好好,融野你來了。” 于臣席稍坐,便見將軍入得殿中。 “那些個男人,唉!百姓羨慕我這幕府將軍坐擁后宮美男叁千,我卻見著他們那臉就提不起性致。融野你還小,尚未得嘗男歡女愛之美妙,等你嘗到了,不妨再嘗嘗女人,你就知道男人一過二十歲有如腌了叁年的黃瓜,只女人永葆靈秀?!?/br> 將軍方自后宮大奧歸來,甫一入座遂擺手搖頭,直嘆一想到這些年為了生育同男人交合就身心俱疲。 雖外頭說將軍男女咸可,就融野聽到的,將軍對男人有性趣,但不多,喜歡年紀小、面龐分不大清男女的美少年,年紀大了的(二十左右)便棄如敝履,見到孔武有力的武家男子除感慨幾句英俊外,更多想的是精種強悍,適合做孩子的生父。 將軍也曾熱心朝政,也曾把與男子交合視作未盡的政事。然隨著長女松姬早夭,天災(zāi)人禍迭起,將軍失卻了那股勁,逃避了身為天子的重擔(dān)。 朝政上的瑣事糾紛交與美濃守柳澤吉保,對男人的興趣亦大不如從前,如今只愛枕在美人膝頭哀我生之多艱。 少時的融野未能透徹理解五代將軍的逃避由何而起,待她大徹大悟時,星霜屢變,她亦鬢染星霜。 彼時,已而半身不遂、皤然蒼發(fā)的八代將軍德川吉宗身殘志堅地摸著姽婳少女的大腿,對為臣的她嘆了句——“為君難吶?!?/br> “融野,昨晚可把蕎麥面吃得飽飽的?” “是,融野是要活到一百歲的,昨夜連湯水亦飲盡了?!?/br> “好哇,真好哇?!?/br> 由小姓更換禮服,將軍笑道:“我瞧著融野眉清目秀、氣宇軒昂,覺得又能活個十來二十年了——干嘛那副表情,你不高興嗎吉保?” 好端端坐在那也沒說話也沒怎的美濃守慘遭將軍挑釁,無奈只得應(yīng)戰(zhàn):“那吉保豈不是還要再豁出老骨干十幾二十年……” “你這位置別人想都沒得想,還嫌長了,哼?!?/br> 這不是挑釁還能是別的?融野哪只眼睛都沒看見美濃守招她惹她呀。 “融野,你幫我選?!?/br> “是。” 挑釁回應(yīng)間小姓搬來數(shù)套抻展于御衣架上的搔取,融野得令為將軍挑選。 “搔取”,此為禮服最外邊兒的曳地外袍,新年朝賀時將軍著紫底搔取,世子則著赤底。松雪一族不僅于紙上施展才華,御用物件的色彩與紋路亦需有所裁奪,按后世的話說便是“藝術(shù)總顧問”,是工作的一部分。 “青松白鶴寓意雖好,依融野看不若流云紋的。身似流云輕快,來去有形亦無形,豁達瀟灑可謂是長壽之道,將軍大人?!?/br> “不錯,說得好?!?/br> 將軍心中似早有選擇,不多追問,手一指即命人取下絳紫為底流云作紋的華麗搔取。 “那家伙,平時處處跟我對著干,今個總不至于穿個綠的來吧?!?/br> 兀自嘟囔一句后將軍邁出殿外,邁向中奧的白書院,“不過倒能給她那張臭臉添些春意?!?/br> 融野明白,那是在說將軍世子,日后的幕府六代將軍,德川家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