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大駕的臨幸，于臣子既屬莫大的榮光亦為莫大的負擔。

    要招待將軍就得修“御成殿”，可花了大價錢修了，將軍也不一定來幾回，空閑下的殿宇無人敢入住，拆了又可惜，萬一哪天將軍心血來潮呢？

    五代將軍德川綱吉的臨幸于個別慣愛胡扯八道的著作比如《江戶我聞》的描述中，那可謂是別有一番故意掏空臣子家底的味道。狗將軍今日去這家明日上那家，為招待狗將軍，臣下搭建水榭戲臺不提，少不得要搜羅美人侍奉左右。這樣那樣一通yin亂后，將軍滿意而歸，意猶未盡。

    而據(jù)考證，五代將軍德川綱吉上位初期除親信牧野成貞的府邸外，未去到任何一個大名家中。待幕府財政有所好轉(zhuǎn)后也才雨露均沾式地往幕閣老中及御叁家藩邸各造訪個一兩回意思意思，大多數(shù)時候?qū)④姼鼧芬鈳еS厚的招待補貼往近臣家中小游半日。

    你要說她是否正如松雪隱雪所言，是江戶城大奧里的吃膩了，換個口味去近臣家里尋歡作樂，那也很難說。

    但《江戶我聞》“常憲院殿御治世”一卷中的內(nèi)容，據(jù)后世考證多為著者松雪隱雪從愛妻處聽來五代將軍大小事后寫就的一段故事。你說都是假的吧，它尚有可取的幾分真。你要真都信了吧，那是冤枉了一代仁君圣主。後續(xù)傽節(jié)綪菿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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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還有個說法，那就是“常憲院殿御治世”一卷中的內(nèi)容，主角僅冠名“德川綱吉”，實則為著者松雪隱雪設(shè)想（意yin）自己若為幕府將軍的榮華物語。最好的證據(jù)是幕府五代將軍為男女咸可的二刀流，而“常憲院殿御治世”一冊中的德川綱吉每去到臣子家中，兩只眼睛卻僅盯著女人看。更有早年《從“常憲院殿御治世”分析德川綱吉的性癖》這則學術(shù)報告顯示，文中德川綱吉的性癖雖具多樣性，但因幼時喪母，故尤為喜愛年長如母且身段豐腴的女人。

    且不管松雪隱雪如何愛意yin吧，榮華物語外的五代將軍確也有不出去走走就難受的日子。你要問那她常去哪散心呢，那便是美濃守柳澤吉保所修庭園，六義園了。

    此園引千川上水，前后花費七年時間造就，有“天下一品”之稱，乃這一時代的庭園之首，盡顯主人美濃守柳澤吉保其高雅的藝術(shù)審美與杰出的學識素養(yǎng)。更難能可貴的是此園歷經(jīng)歲月滄桑，叁個世紀后猶巋然不動于東京都文京區(qū)，向每位造訪者娓娓訴說一對君與臣的情誼。

    此園自建成那日，融野已伴君來過數(shù)次。春花秋月，夏風冬雪，何時何處何景最美，她了然于胸，亦用畫筆紙上繪留。

    “有一事我忘了同你說，明卿。”

    在松雪法眼融野的指導下，此番負責安排隨同人員及行裝打點的淺川家長女辦得極為穩(wěn)妥。

    然眼瞅著就快到六義園了，這呆子又想起什么來，別不是要緊的吧。她一個要緊，緊起來可是要命的。

    被呆子拱至御列一邊，照子橫眉以對，心下已有了切腹謝罪的覺悟。

    “待會將軍大人要與美濃守大人賞花，對吧。”

    “嗯……”

    “你我二人雖說得跟著，卻只能跟在將軍十步外。你可別跟得太近，惹將軍不痛快。”

    此話一出，武女子柳眉倒豎：“豈有此理，我乃將軍近侍——”

    “別急，你別急?！迸呐氖直嘲矒嵯旅髑洌谝坝值溃骸懊罎馐卮笕说耐@，你還不放心？”

    “那你說是為什么？”

    融野竟又吞吞吐吐了：“嗯，就，這個么，就……”

    要不不說，說就說全了，這算怎么回事呀，好會吊人胃口的呆子。

    “將軍大人，六義園到了?！?/br>
    不等照子發(fā)火，人馬停，御輦落。

    兩步趕上前，照子匆忙跪下單膝，自懷中掏出木屐擺放整齊。

    轎門拉開前，她已備好帕子在手，待將軍來扶。她為將軍的臣子，在外斷不可直接觸碰將軍的玉體。

    理發(fā)整衣后將軍步至御成殿，甫一見掛軸上畫的櫻與馬便笑沒了眼睛。

    “你這人，就會哄我，壞得很?！?/br>
    美濃守笑而不語，隨即示意大伙各就各位。

    美濃守以心細著稱，聽說凡有貴人到來，她必事先備下驚喜，好不使每回接待都雷同。將軍獨子鶴殿來時，正吃著果子賞著景呢，從哪走出白鶴一雙。尾張藩主德川誠子來時，她又招集體魄強健女子們舉辦相撲會，勝者由尾張公親賜宴席。

    將軍來時，美濃守奉上的驚喜并不聲勢浩大，僅僅掛出了將軍賜下的《櫻馬圖》。

    換剛出仕那會，照子必定搞不懂美濃守此舉有何意味，將軍何至于喜得合不攏嘴。目下她是能看懂一丟丟的，因為將軍是個美濃守喂藥時語氣稍微重點就受不了了、就長吁短嘆的將軍，反過來說美濃守一在乎她，她就能快樂得像個小孩兒，對近侍都和顏悅色了不少。

    “松平美濃守吉保，攜親族家臣恭迎將軍大家?！?/br>
    于臣席等候圣駕到來的柳澤家人，照子聽呆子一個個介紹過。

    打頭的為美濃守柳澤吉保，其下為美濃守之長女，柳澤吉里。再往后是美濃守的正室、側(cè)室及親生又或過繼來的子女數(shù)人。

    母親柳澤吉保，長女柳澤吉里，此二人皆得將軍下賜偏諱“吉”，以及德川親族方可使用的“松平”姓，寵渥非凡。美濃守的正室夫君及側(cè)室也無不是出身于有正經(jīng)來頭的門第。

    與融野分坐將軍身后兩側(cè)，照子把臣席眾人看過。

    “吉里越長越俊俏了，很像你母親年少時的模樣。身體可還好？書讀得怎么樣？”

    君臣寒暄后將軍開始話家常，逐個問過柳澤家人的近況。聽聞美濃守的父親進食不香，將軍命松雪法眼融野記下，回去著典藥頭半山鴻鵠前來細診。

    馬代銀、錦緞絲綢、名家刀劍書畫，將軍下賜的珍寶不可謂不豐富。賞賜畢了，美濃守的一眾家眷退出御成殿，待傍晚再與將軍共賞能劇。

    簡單換了常服，將軍說要隨心逛逛。

    蓬萊島、出汐湊、妹山背山、瀧見茶屋……將軍走走復停停，或仰觀春和景明，或傾身默聽潺潺泉音。

    “融野么，不必問。照子，你可知此園為何叫‘六藝園’？”

    得將軍問話，照子低首作答：“風、雅、頌、賦、比、興，此為唐國《詩經(jīng)》中所說的‘詩之六義’。據(jù)此分類，紀貫之又將我國和歌分為‘六體’。美濃守大人精通漢詩和歌，故將此園命名‘六義園’?！?/br>
    “嗯，不錯?！?/br>
    將軍不意外，她的近侍能脫口而出這些是理所當然的。

    踏過落英繽紛的渡月橋，隨從侍衛(wèi)皆落在了望不見人影的后頭。

    清溪“叮咚”響，春陽下更顯明澈。照子但見將軍擷取一朵山躑躅，而美濃守則不消將軍下令，只將罩褂一提，微屈雙膝遂由將軍于其發(fā)間添贈一抹驚艷。

    兩鬢染霜的女人，眼梢顯露出歲月恩賜的優(yōu)美的滄桑。當她笑起來時，照子是第一次見識到何為超越年齡的風華。那一刻，春花爛漫里，她不再是美濃守了，而是置身于歲月之外的女人，唯有將軍的瞳眸倒映著最真實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