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多事，羅生生行程一改再改，最后中秋還是沒能回去上海，與自己母親碰頭。

    羅熹案庭審結(jié)束后，藺安嫻就隨她回到國內(nèi)，目前借住在寶山親戚家中，平時主要替羅生生打點些生活上的雜務(wù)，順便代她保管團隊工作室的鑰匙。平常起早，就會去打掃打掃衛(wèi)生，下午再買汰燒一通，日子過得簡單而重復(fù)，是種尋常人的安逸。

    母女倆中秋那晚，視頻聊了會兒天，家長里短，細細碎碎講了許多。末尾藺安嫻沒憋住，還是把樁本欲封緘的心事，給傾倒了出來。

    她說23號中午，有個叫謝佳奇的男人突然現(xiàn)身，送來張慈善捐贈的證書，捐款人處填了羅孝云的姓名，數(shù)目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兩百萬整，

    對方其間沒有多話，請她到樓下喝杯咖啡，支吾著捎來幾聲問候，經(jīng)一陣沉默，最終留下句程念樟叮囑的口信，便完成任務(wù)般，匆匆和她作了告別。

    口信里說——

    “遲來的告慰，就和這死后積的功德一樣。是只有鬼才信的東西，活人并不需要。”

    聽完對面敘述，羅生生不禁恍惚。

    心想，這男人借喻用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什么語言藝術(shù)大師，罵人不帶臟字，出口卻比污言穢語還要來得難聽。

    她之前試想過，程念樟可能會鬧點脾氣，會來嚴聲質(zhì)問，抑或還可能再想法子來與她糾纏。但沒意料，最后迎來的結(jié)果，竟是這種不講情面、不留余地的反擊。

    里面摻雜進的往事，涉及的曲解，真是越想……就越讓人頭疼。對于當下煩惱纏身的羅生生來說，實際已抽不出什么力氣，再去和程念樟拉扯。

    反反復(fù)復(fù)次數(shù)太多，是人都會產(chǎn)生倦怠。

    她現(xiàn)在沒什么大的寄望，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段糾葛，讓失控的一切，重新步回正軌。只要大家能各自安好，即使互相怨恨，感情沒得善終，她也無所謂了……

    真是受夠。

    25號下午，梁園。

    林瑜正在前廳差人布置，略一抬首，就望見了被保安領(lǐng)著路的羅生生。

    她今日穿著清淡，面目素凈，背了個雙肩的小包，粗看起來就像稚氣未泯的學(xué)生，朝氣單純。

    現(xiàn)下這個點，實際比約定的時間，要早了一個鐘頭有余。此番撞見來人，林瑜出于訝異，在禮節(jié)性的寒暄之前，先審慎看了看表，直到確認無錯，方才朝她致歉：“不好意思，羅小姐。宋總還在路上，可能要麻煩您先等等?！?/br>
    他話半停頓，眉目自鎖而開，朝邊上使出眼色，再抬手指向不遠處的洋樓：“既然來了，園內(nèi)有些宋總和夫人的私藏在展，您倒不妨過去看看?！?/br>
    “林瑜你這人還是老樣子，喜歡瞎客氣。這會兒是我早到，錯不在宋遠哲身上，沒必要抱歉。至于藏品，他的寶貝大多我都見過，今天是來談?wù)碌模汀?/br>
    羅生生說到這里，剛想接句推辭，卻見前臺工作人員已自覺戴好耳麥，朝她做出了“請”的手勢，整張臉堆滿笑意，殷情到……讓人實在很難表達拒絕

    “女士，請隨我來。”

    對方應(yīng)是名專業(yè)的展館解說，攜她入室后，由外到內(nèi)，悉心將展品一件件地介紹，談吐間，口條伶俐，邏輯亦很清晰。

    一樓展出的藏品主要是字畫、珠寶、古董這類，其中泰半往上，羅生生都在澳洲見過。剩下的，大約是今年拍賣行落錘敲定的新品，看著都很眼生，她因志不在此，所以觀賞起來也沒幾多上心。聽聞拍價后，百萬的夸句不錯，千萬的贊聲挺好，敷衍著敷衍著，便也稀里糊涂兜完了整圈。

    其后來到二樓，展廳格局變幻，設(shè)計了更多類似美術(shù)館的區(qū)隔。一張張不同畫幅、或黑或彩的攝影作品被掛在白墻。當羅生生走近，看清楚內(nèi)容，竟忍不住有些傻眼。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系列，是今年奧斯卡最佳攝影，Roger  Deakins在2012至2013年間，拍攝《邊境殺手》時，創(chuàng)作的平面作品。這位大師素以驚艷構(gòu)圖與奇絕光影著稱……”

    解說員依舊延續(xù)在樓下的做派，朝她娓娓敘述著，從羅杰狄金斯講到埃曼紐爾，再跨越半球，聊起了夏永康、何藩這類風格迥異的國手。其間展出的每位，都是羅生生常愛掛在嘴邊，殿堂級別的現(xiàn)代攝影大師。

    兩人一路你說我聽，穿越光影，緩緩走到西窗盡處，在這里她們腳步停頓，跟前忽而出現(xiàn)面題為“友作”的展墻，上頭排滿了整條120規(guī)格膠卷洗印出的照片。

    羅生生在這堆紛繁風景當中，一眼便看見了達拉維的平民窟里，拉契那張?zhí)煺娑执俚男δ槨?/br>
    她記得自己曾答應(yīng)過的，說要把這張照片寄送給他。

    然而承諾說來都很容易，世間的無常和忘性，卻讓踐行，成為了一種少數(shù)人才擁有的德行。

    原本黑白的畫面，在注視中，被滋生蔓延的回憶鍍上層色彩，鼻酸忽而上涌，就算她強忍住沒有掉淚，眼眶還是隱隱泛出了幾許淚紅。

    “這面墻，是我們園主好友，于相關(guān)電影拍攝期間，在印度做的采風，主要以祿萊雙反進行創(chuàng)作，相機和膠卷母帶都擺放在下方展柜——”講解員回頭邀人走近，卻陡然發(fā)現(xiàn)她面色不對，于是趕緊掰下話筒，柔聲關(guān)懷道：“女士，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

    “沒……沒什么，只是有些觸動。”羅生生擰緊鼻頭，制住哭意，平復(fù)了十幾秒，為緩解尷尬，又加補一句：“嗯……不好意思，如果我說我想單獨在這待會兒，不知合不合你們規(guī)矩？”

    “二樓沒事，攝影類展品我們買得都是版權(quán)，一般不會緊盯。您要是想再仔細看看，不愿被打擾，那我就先到一樓候著，有事叫我就行?！?/br>
    “好的，那麻煩了。”

    羅生生說完頷首，勉強扯出個微笑，目送了對方離開。

    自此，室內(nèi)安靜，窗外光線晚照，將她嬌瘦的身胚，在地面斜拉出道細長的暗影。她就這樣杵在墻前，為辨識細節(jié)，視線跟隨著指端的輕觸移動，過往經(jīng)歷被一張張照片喚起，教她逐漸陷落，不覺遺忘了時間，也忽略了對周遭變化的感知。

    宋遠哲上來時，經(jīng)樓下提醒，腳步落得很輕。

    他無意嚇她，默默在梯口凝望著，想走近，卻不敢走近，膽怯踟躕，仿似個在外做錯了事的孩子，害怕回家，會被父母責罵。

    北方初秋過掉五點，落日掉入山間，天色便緊挨著開始轉(zhuǎn)暗，展館的感應(yīng)系統(tǒng)也隨之亮起大燈。這遭光度的變化略略生猛，羅生生因看得專注，不免被刺激到抬起右手，遮擋在眉前。

    待醒過頭腦，她望了眼夜幕，再看向手表，心內(nèi)暗道糟糕，轉(zhuǎn)身還沒走出兩步，就被拐角處頎長的人影，給驚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來啦？”

    “嗯。”

    宋遠哲用鼻音作答，同時抬腿步入光明。他走姿稍有跛態(tài)，行了一小段后，于個離她不近不遠處的位置站定。

    這人好像瘦了許多。

    垂料的風衣，盡管系了腰，看來還是有些松垮，飄飄零零的。

    “你是剛到？還是……”

    “剛到?！?/br>
    “哦?！绷_生生知道他在撒謊，但沒選擇揭穿，反而深吸口氣，回首指向墻面，故作輕松地笑道：“那臺是Robin的相機，你下回可以在介紹里打上他的姓名，聲望并不會比其他幾位差到哪兒去。不過這卷里有十來張，應(yīng)該是我拍的，你如果樂意，能不能將底片借我沖洗，我想保留下來做個紀念。”

    “借了東西，是要還的，所以你的意思，是往后還會再來，對嗎？”

    這是句戲謔的玩笑，宋遠哲說完撅起嘴，面容輕佻。

    羅生生聞言也沒當真，挑眉后，還配合著，故意裝出副苦大愁深的樣子：“我當憑你大方，會直接答應(yīng)送我呢……如果還要還回來，那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非留不可的東西，你說對吧？”

    “館里其他我都能送你，但唯獨這個——”男人搖頭：“不行?！?/br>
    “呃……”

    女孩口訥。

    未免氣氛曖昧，她靈機一動，趕緊翻包，找出個紅色的喜袋，遞向?qū)Ψ秸菩模骸芭叮瑢α?，我聽沉新玥說了，你明年春天就要榮升成為父親。這是長命鎖，算我對你們孩子的一片心意?！?/br>
    “她找過你嗎？”

    宋遠哲沒作推拒，但接下后也沒開袋查驗，只垂著眼，攥指將布袋捏緊，語氣陰鷙地問出這句。

    “自年初認識，我和她偶爾還有聯(lián)系，但基本都是聊些生活上的瑣碎，很少涉及情感的內(nèi)容，所以你也別太多心?！?/br>
    “她沒你想得那么單純?！?/br>
    “這不打緊，反正她又礙不著我什么……好了，好了，現(xiàn)在也不是講這些的時候，我來是為找你說那事的，這里攝像頭很多，講話能方便嗎？”

    “我讓后廚備了菜，去餐廳邊吃邊聊吧?！?/br>
    “別，我問清楚這事兒和我的關(guān)系，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就走，并不打算拖延太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