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林
一場摸底考試下來,何芝蘭滿頭黑線。 數學就不說了,語文居然都是連拼音都拼得亂七八糟,讀課文更是鄉(xiāng)音八百里,里里不一樣。 原來那些知青老師們說話也大多帶口音,給孩子們也直接帶偏了。 這可真是任務重時間緊。 外面風刮得大起來,何芝蘭領讀,底下的孩子們跟著讀道:“在內蒙古的草原上,有兩個一心為集體的小姐妹……” 何芝蘭聽得風嘯如怒號,心里想到沉玉樹,不知道他還在不在巡護山林,這會兒也該回家了吧?天這么冷,風這么大,他還把棉大衣留給她穿…… 不行,回去怎么著都得讓他把這棉大衣穿上,短了就補,她要去知青點借布料自己縫…… 她這兒想著沉玉樹,沉玉樹也想著她。 巡護山林沒什么太大的事兒,跟著知青點的人走過一遍,他也知道大概的山路了。一邊看山一邊心里想著這處風景不錯,等下回休假了帶蘭蘭過來轉轉。他長得高大,默默拿著鐮刀主動砍雜草,背大框木柴。這么會干活的,團支部的人也是少見,總覺得別是背調搞錯了,這是沉司令的孫子嗎? 郭超英拿出一盒大港香煙,一根根發(fā)給團支部的和知青點的,發(fā)到沉玉樹手上,他也接了。 在董河村,他挺不合群的,是因為他不想合群。 那時候他孤家寡人的,誰也別來煩他,他也不想煩別人。 他從小爸媽就不在了,是在姑姑和爺爺身邊長大的,又因為自己有點病,所以性格比較封閉。其實基本的人情世故他是懂的,只是他爺爺是司令官,他不主動交際照樣有人來找他交際,時間久了,他發(fā)現他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待著,干脆就不管人情世故了。 但是現在是要合群的,他有老婆了,他不再是一個人了。在董河村那算是受盡了不合群的壞處,新到了一個地方,他想著怎么也不能搞僵關系,起碼別落人家口舌,到時候回城給使絆子。 于是他接過煙,順手塞到耳邊。 郭超英看他接了煙,知道是個上道的,忙眉開眼笑道:“沉同志還適應吧?我們這個地方哦風水好得很的,沉同志多住一段時間,慢慢就知道了?!?/br> 旁邊的村民有跟著抽煙的也笑道:“哎,村長你這話說的,人家沉同志那將來是肯定要回城的,你還要人家?guī)е晾掀旁谀氵@吃苦受罪?” 知青點的沒敢說話,大家心里當然都是想回去的,畢竟人往高處走。 但是誰敢說出來呢,這種話說出來,有心人扣個帽子那是簡簡單單。 敢反對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這就是反對毛主席的政策,往大了說這就是現行反革命,是要去槍斃的。 沉玉樹看了一眼那個村民,聲音不大不小道:“回不回去是黨的決定,廠礦企事業(yè)石油單位都在招回城青年,我們知青點的人都是跟著國家政策走?!?/br> 他這一句一出,知青點的忙跟著道:“就是就是,知青都是國家的磚瓦,哪里需要搬去哪里,我們是很服從上級領導決定的?!?/br> 團支部的人也贊同地點點頭。 那個村民尷尬笑笑,掩飾性地狠吸口煙。 郭超英沒想到這個悶葫蘆還能說這話,心里掂量掂量,決定轉換應對方式,文火細熬。 一根煙抽完,郭超英也沒掏毛票子,團支部的人不理解了,皺眉看看郭超英,再看看沉玉樹。 郭超英把煙隨手往地上一丟,笑笑道:“哎呀都這晚了,大伙兒都累了吧?咱今晚上去我那開席面,我家……” 他話頭一頓,注意到沉玉樹默默伸出勞保靴踩滅了那個煙頭。 “哎喲我不小心了?!惫⒚珙^,陪笑道,“想著天怪冷的,都是雨雪一會兒就滅了。哎不說這話,今晚上大家都去我家開席面啊,家里宰豬呢……” 說到這里,知青點的人跟著搭話道:“男孩女孩???” “帶把兒的,招娣總算是招來弟弟了,養(yǎng)她不虧!”郭超英撓撓寸頭,志得意滿,“不光宰豬還有紅殼雞蛋呢,別的不說,咱兄弟過去那肯定是人人都有啊……” 眾人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沉默的沉玉樹有點兒格格不入。 郭超英時不時瞟一眼看他,沉玉樹盡管被聊天的內容排斥在外,但他既沒有表露出厭煩的情緒,也沒有表現出感興趣想融入。郭超英見過不少人,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這孩子沒法合作,這是個天外來客,場面活兒都搞不來,更別說同流合污了。 團支部的人沒想到這么多,話里話外總是硬捎上沉玉樹,說著說著就沒把住門:“年底林業(yè)部門的分紅你算好了吧?咱可都是自己人,哪個兄弟都不能虧待了。” 郭超英立刻轉移話題道:“哎那哪能,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今晚兄弟們過去吃好喝好,白酒不能說都有,那米酒肯定是管夠!” 團支部的人看他老岔開話題,忍不住直接道:“伐樹的錢算清了嗎?大家伙兒可都是等著過年呢!家里老的少的都張嘴等這一口,你別給我使沒了。” 沉玉樹抬頭看團支部的人,那年輕小伙子給他回個笑容道:“沉同志雖然是新來的,那也是咱們一份子,算錢不能少算他的。多退少補,從我這從知青點那都可以扣點嘛,大家都是好兄弟好說話?!?/br> 他自覺做夠了讓步,誰還能跟錢過不去,直接了當道:“一百塊錢湊不上,你村長也得補上?!?/br> 郭超英恨不得直接給團支部那小伙兒的嘴縫上,啥話都往外說。 沉玉樹立刻知道自己踩坑了,這么一個肥差,怪不得能輪到他,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護林員首要防山火,其次防偷伐樹木。他是護林員,他是擔責人,算錢當然要算到他,畢竟都想著讓他頂黑鍋呢。 剛想通這一節(jié),不遠處就傳來“咚”的一聲。 沉玉樹臉色一變,郭超英忙陪笑道:“疏伐知道嗎?沉同志,咱們這個是正常的流程啊?!?/br> 沉玉樹深吸一口氣,沒有當場發(fā)作,現在還不好翻臉,不能影響年后回城事宜。 “那大林子里樹長得密了,可不得修剪。不然一是容易起山火,二是好樹都被糟蹋了,根系營養(yǎng)不夠了……”郭超英絮絮叨叨解釋。 團支部的人看沉玉樹的臉色,也反應過來了,不再提分錢,跟著轉移話題道:“這個沉同志肯定清楚,咱們護林員這個責任是很大的,哎要說跟當爹媽的差不多……” “可不是,養(yǎng)個孩子那麻煩事多了去了?!敝帱c的人也跟著應和。 講著講著,話題就偏到了今晚的席面。 “利用一度電可以織布七米,躍進染織廠織布車間每小時織布798米,每小時要用電多少度?”何芝蘭讀完題目,底下的郭曉軍率先舉手發(fā)言。 教育了一天,這孩子總算是學會先舉手再發(fā)言了。 何芝蘭正要點他,郭招娣從門口一陣風一樣卷過來,臉頰凍更鮮紅了,笑道:“何老師,俺奶奶讓俺來接你去俺家吃席面?!?/br> 大槐村依山伴水的,家家戶戶都是紅磚瓦房,村長郭超英家更是蓋了個小二層樓,門口還有模有樣的放了兩個木獅子,同董河村那破破爛爛的村貌形成鮮明對比。 席面上來了不少人,大槐村的村民何芝蘭沒怎么見過,她不認識他們,他們卻認識她。 何芝蘭樣貌出了名的好看,后來又出了那檔子事,算是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了名聲,這個名聲是好是壞就各人保留個人意見了。 幾個莊稼漢子偷偷看她,何芝蘭故意視而不見,說實話要不是郭招娣抱著她胳膊,她都想直接跑路回家了。那種令人不適的目光不光來自男人,還有幾個老嫂子,窺探的審視的,將她當作一件物品似的。 “你說沉玉樹也在這?他人呢?”何芝蘭小聲問郭招娣,同時眼神焦急地巡視席面。 “俺去問俺爹?!惫墟防瓉硪粋€小木凳,“何老師你先坐。” 何芝蘭剛一坐下,旁邊一個中年婦女就遞過來一碗米酒,又是熱情又是催促道:“快!那晚上冷!快喝了這碗暖和身體!” 何芝蘭禮貌的道謝接過來,中年婦女自來熟道:“何芝蘭何老師是吧?俺家郭曉軍學得咋樣?” 何芝蘭中肯回答道:“孩子是聰明的,只是學習上還需要多用點心……” 不等她話說完,中年婦女連聲道:“俺就說俺家曉軍可聰明!俺家曉軍生下來的時候那頭愣大!那是大腦瓜子裝的全是聰明!” 她對著周圍一圈兒婦女炫耀道:“俺叫曉軍他爹給俺曉軍買帽子,那賣帽子的人都說真大腦瓜子,真聰明。俺家曉軍將來做官做領導,忘不了你何老師好?!?/br> 中年婦女轉過來繼續(xù)和何芝蘭說話:“哎何老師你咋不喝?咋!你不會喝?” 何芝蘭被她毫無邏輯的一大段話說得發(fā)懵,“?。俊绷艘宦?,中年婦女直接將自己手邊一碗米酒咕咚咕咚喝干凈,然后對何芝蘭道:“何老師,就喝水這樣喝,不會辣嗓子,那是米酒,甜得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