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資格站上這座祭天臺的人寥寥無幾，除去太后趙姬，贏氏族老，宗正府令，剩下的便只有忘機(jī)。她神情淡然的站在一旁，卻無人敢置喙，只因是嬴政與她結(jié)伴而來，他的威嚴(yán)由此可見一斑。

    加冠儀式不是權(quán)力的來源，而是權(quán)力的見證，是一個結(jié)果，一種象征，嬴政的神情肅穆，但眉宇中又帶著些許的漫不經(jīng)心，甚至還同忘機(jī)說起了與儀式不相干的話題，“念念，這身衣服很襯你，只不過妝飾素淡了些?！?/br>
    秦國崇尚水德，以玄色為尊，忘機(jī)今日褪去素服，換上了從未穿過的寬袖墨金長裙，精致繁復(fù)，雍容華貴。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身衣服與嬴政的打扮暗暗對應(yīng)，她知道這是他有意準(zhǔn)備的，也知道其中的含義。

    雖然她并無那份心思，但想到這偌大的祭天臺上，與他血脈相連最親近之人，反而是最不會為他及冠而高興的，多少令她有些在意……所以忘機(jī)默許了嬴政的越界，唯獨發(fā)飾保留了原本簡單的模樣，彰顯著她的態(tài)度。

    忘機(jī)并未回避嬴政的目光，只是平靜道，“今日是你的冠禮，是秦王親政的日子?！毖韵轮猓贿^是個看客。

    “這個場景，很多年以前我就想過了，如今真的實現(xiàn)，好像也沒有什么意外?！辟]有把忘機(jī)的退避放在眼里，只是勾起唇角，自顧自的說著，語氣似有感慨，“唯獨，也是念念的生辰，這是我想不到的驚喜，很好?！?/br>
    忘機(jī)聽得出嬴政是真心實意的，她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選擇了不做出直接回應(yīng)。也許他現(xiàn)在還想要與人攜手，然而日后真正登上權(quán)力巔峰的時候，他會理解，那里只容得下一個人。

    “去吧，別耽誤了時辰?！蓖鼨C(jī)輕聲道，順手替嬴政理了理領(lǐng)口，卻不想被他反手握住，十指緊密相扣。

    這樣的事本該由在場的另一個人來完成，不過她恐怕無心于此，索性他也不需要了，嬴政沒有進(jìn)一步的動作，只是用力捏了捏忘機(jī)那只手，云淡風(fēng)輕道，“念念，看著我?！?/br>
    說罷，嬴政隨著交織的鼓樂，在激昂的號角中，伴隨著宏大的編鐘聲，緩步走到祭臺正中間，一如九年前他登基時那樣，拂衣而跪，脊背無比挺直，仿佛世上再沒有什么能讓他折腰。

    “一加布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致，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br>
    “二加皮弁，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br>
    “三加爵弁，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br>
    慷慨激昂的祭詞回蕩在天地間，臺下的人心懷尊崇與敬畏，一階一階跪下，臺上卻有人心神不寧至極，左顧右盼。忘機(jī)此時突然體會到嬴政說那句話的意思，內(nèi)心深處柔軟的地方微微顫動。

    “終加玄冕，顯先王之光耀，承皇天之嘉祿。天命王者，福澤九州，千秋萬年，與天無極！”

    玄冕共九旒，每旒穿五彩玉九顆，一反秦國勤儉的習(xí)俗，極盡奢華，因為這頂玄冕象征著一位諸侯王的權(quán)力和威嚴(yán)。

    隨著禮官的話音落下，嬴政也正式加冠完畢，他緩緩起身，拿起面前的秦王劍。劍身自劍鞘中緩緩而出，然而鋒芒已經(jīng)無可阻擋，一如潛龍出淵，睥睨天下。

    劍鋒朝向上蒼，而后指向東方，嬴政高舉秦王劍，一切盡在不言中，雍城的百官士卒心潮澎湃，“恭賀我王，冠冕佩劍。大秦萬年，大王萬年！大秦萬年，大王萬年！”祝賀之聲猶如白日驚雷，響徹雍城，振奮人心。

    忘機(jī)嘴角勾起不自知的弧度，直到眼角的余光掃過失魂落魄的趙姬，臉上的笑意才歸于平靜，淡淡道，“太后，阿政也是你的孩子?！庇绕浼又亓四莻€也字。

    “你說什么！賤——”趙姬像是被戳到了隱秘的心事，臉色顯得有些扭曲，想要發(fā)怒，話卻被嬴政打斷了。

    “你與寡人，母子二人，敘敘舊可好？”嬴政走到忘機(jī)前面，維護(hù)之意不言而喻，他冷笑一聲，語氣森然，話音極重，帶著不容反駁的意味，“母后不是想敘舊么？請。”

    趙姬一甩衣袖，率先走進(jìn)空無一人的內(nèi)殿之中，看著隨后而來的嬴政二人，冷聲道，“政兒，你和阿母說話，帶這種女人來做什么？不知是什么卑——”

    忘機(jī)面色平靜，沒什么情緒波動，嬴政卻忍不了，再次打斷了趙姬的話，甚至連尊稱都沒有了，“不要再讓寡人聽見那些字眼?！?/br>
    嬴政冷笑一聲，帶著勃然的怒氣，“母后不覺得是在說自己么？嫪毐是什么卑賤的出身，竟然也敢肖想我大秦的王位！”

    聽到了關(guān)鍵的名字，趙姬終于收斂了所有的高傲，用僅有的智慧想著辦法，現(xiàn)在不能提嫪毐，只能保一個算一個。她擠出眼淚，哀聲道，“政兒，阿母錯了，阿母真的知道錯了。不求你原諒阿母，這個太后阿母也不當(dāng)了，只求你能放過那兩個孩子，要殺你就殺我！”

    這番話聽得人心顫，忘機(jī)看著神色晦暗不明的嬴政，她知道他心里遠(yuǎn)不如面上這般平靜，無論一個人多么堅強(qiáng)，來自至親的傷害永遠(yuǎn)能刺到最脆弱的地方。

    繞是再不愿插手他人的家事，忘機(jī)也忍不住了，她將嬴政往自己身后一拉，質(zhì)問道，“你怎么不在阿政登基之時說不要這太后之位？你若放棄榮華富貴，甘當(dāng)一介布衣，生再多的孩子也無人管，偏偏享受完了權(quán)力，才來說這種話?！?/br>
    “是阿政當(dāng)了秦王，你才能做太后，不為自己的孩子打算也罷，竟然還要聯(lián)合外人殺他，到頭來還有臉祈求他原諒你，實在是太可笑了?！蓖鼨C(jī)冷笑一聲，“自私自利，這太后的確不當(dāng)?shù)暮茫慌錇槿四?，也不配為一國太后?！?/br>
    嬴政早已猜到趙姬會如何狡辯，說不難過，不生氣，必然是假話，只是過了也就罷了，他更不會表露出來。沒想到忘機(jī)似乎比他還生氣，實在難得看見她如此發(fā)怒的時候，還是為了保護(hù)他，嬴政糟糕的情緒不知不覺消失了。

    是的，保護(hù)他，年歲比他小，身量不如他，偏偏要站在他前面，嬴政臉上滿是笑意，滿心滿眼都是忘機(jī)，并不多給趙姬眼神，只是漫不經(jīng)心道，“母后對待寡人，就像對待這太后之位，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殺了就是?！?/br>
    趙姬已經(jīng)顧不上生氣和發(fā)怒了，面對嬴政的指控，她跪倒在地哭訴，“不不不，政兒，你是我的孩子，阿母怎么忍心殺你呢？”

    趕在忘機(jī)開口前，嬴政輕輕從背后摟住她，溫言道，“別氣壞了身子，不值得。我沒那么難過，因為已經(jīng)不在乎了?！?/br>
    “我在乎！”受限于孝之一字，有些話嬴政不能說，但忘機(jī)無所謂，更別說她眼中從來沒有那些迂腐的禮法尊卑，根本不給趙姬面子。

    “趙姬，你要么是真蠢，要么是無恥，阿政不死，秦王怎么換人？不忍心殺，這么虛偽的話也說得出口?！蓖鼨C(jī)面色不善，語氣輕蔑，“都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還說不出兩句實話么？”

    趙姬養(yǎng)尊處優(yōu)多年，在后宮翻云覆雨，何曾被人這樣指名道姓的罵過，氣得臉色發(fā)紅，猛地站起來，大聲吼道，“宣太后當(dāng)年也和義渠王生下了孩子，先昭襄王沒有責(zé)怪她，秦人也沒有唾棄她，我有什么錯！”

    “宣太后為了大秦親手殺了義渠君，且處處為兒子嬴稷考慮，助他登上王位，你也配跟她比么？”忘機(jī)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平靜，“在你為了自己的利益要殺阿政之前，他或許怪過你，但沒想做什么，否則你的孩子不會出生，你不會真的覺得，自己瞞的很好吧？”

    眼前這個姿容絕世的少女一番話重重砸進(jìn)趙姬心里，她突然有些茫然，直到與嬴政對視后，眼睛才逐漸恢復(fù)了聚焦，從他不帶有任何感情的目光中，她意識到…這是實話，所以她錯了，她真的錯了。

    趙姬腳步虛浮，緩緩向嬴政走去，嘴中喃喃道，“政兒，政兒?！蹦南?yún)s被嬴政帶著忘機(jī)一個閃身躲開了。

    “母后是想自戕？可惜，這秦王劍你不配用。不過，寡人也不會殺你，今生今世，寡人與你，母子緣分已盡，從此不復(fù)相見。甘泉宮作為他們父子的喪命之處，太后住著想必寢食難安，日后還是待在咸陽宮吧?！辟蛔忠痪浒才胖膊还苴w姬凄厲的慘叫，說罷，牽起忘機(jī)的手，施施然朝門外走去。

    推開殿門，陽光打在二人臉上，碧空如洗，萬里無云，嬴政感受著暖意，眼神微瞇，呼出一口濁氣，語氣輕松，“今日天氣格外不錯。”

    “這幾日的天氣并無什么不同，是你感由心生?！蓖鼨C(jī)試圖抽回自己的手，嬴政卻根本不肯，她有些無奈，今天是他特別的日子，她不欲爭執(zhí)，只能換個角度勸道，“你還有很多事要處理?！?/br>
    “不急，讓他們等著，陪你過生辰更重要。”嬴政挑挑眉，“我現(xiàn)在有任性的權(quán)利?！?/br>
    嫪毐的叛亂計劃的每一步都在嬴政的掌握之中，以至于完全變成了他掃除異己，收攏權(quán)力的工具。謀反還未完全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出意外，嫪毐后天就會被帶到雍城來接受處刑。

    “在我面前可沒有，不要得寸進(jìn)尺?！蓖鼨C(jī)輕哼一聲，像今日這樣的儀式非要她出席，那就不得不把話說清楚點，“不許故意把師哥支開，已經(jīng)很多次了?！币幻恋耐俗尣⒉皇呛玫慕鉀Q辦法，也要讓嬴政明白不能一再越界。

    忘機(jī)的語氣很認(rèn)真，這讓嬴政沉默了半晌，他倒是想解釋不是每回都是故意的，卻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合適的證據(jù)。

    “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是默認(rèn)了，阿政。”忘機(jī)輕輕搖了搖嬴政的手，眨眨眼睛，意味深長道，“可不要勉強(qiáng)。”

    嬴政微不可見地點點頭，薄唇輕抿，將無奈和不滿收斂得很好，今天是她生辰，自然是她說了算。他要是不接受，她肯定做的出正大光明地劃清界限的事，呵，全天下也只有她能讓他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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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辭出自《土冠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