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我會把你帶走的,在家里等我回來
有時候,人真的像一只螞蟻,一片樹葉,在命運的漩渦里漂浮、打轉、落在地上、零落成泥。 每個人都需要家,都需要穩(wěn)定的生活,這是最基礎的需求,其他都是次要的。 還在小學時,明美就體驗過漂泊不安。因為宮野夫婦的死,她和志保被組織頻繁轉學,連累了廣田夫婦。有時候,明美在一個新學校還沒安頓幾周,就被組織要求再次搬家。那段時間,她常常惴惴不安地觀察廣田夫婦的臉色,擔心他們會不會因此拋棄她們。 她從來沒想過,為什么組織有資格要求他們搬家。 為什么,他們不拒絕組織的搬家要求呢? 他們不搬家,組織能拿他們怎么辦?殺了他們嗎?因為不搬家而殺人,豈不荒唐?如果所有組織的員工都拒絕搬家,組織殺得過來嗎? 殺不過來。 但今天是她被要求搬家,不是我,明天是她被要求和親人分開,不是我,后天是她被限制工作選擇,不是我。 如果輪到我,就接受吧,是我運氣不好,我認栽。 而且,只是搬家而已,只是不能經(jīng)常見到meimei而已,只是必須進入組織的公司工作而已。 為什么要拒絕呢? 組織要求什么,他們就做什么。他們沒想過拒絕,也不覺得他們能拒絕。 或許,他們真的不能拒絕。 但不可否認,正是從小事上的不拒絕開始,他們一退再退,直到退無可退。 而他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 可是,小時候被要求頻繁搬家,習慣了組織帶來的不穩(wěn)定,長大后,也會習慣組織帶來的其他東西,比如不能經(jīng)常見親人,比如不能自由選擇工作,比如其他更苛刻的條件。 最終,從小被頻繁轉學的明美,在長大后,接受了組織提出的十億日元條件。 她沒法拒絕。 她知道這個條件極其苛刻,充滿巨大的風險,也很難成功,甚至可能是陷阱。但她有什么辦法呢?她早已沒有退路了啊。 更何況,她那么想離開組織,睜開眼也在想,閉上眼也在想,想到后背開始佝僂,想到頭發(fā)開始變白,想到心血熬干,也沒想出什么好的方法。 她不得不豪賭一場,孤注一擲。 她可以成功的,她必須成功。 她要堅強,她可以的。 行動開始前的那一天,她心事沉沉地在東京街頭亂逛,直到落日西沉,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那個諸星大向她坦白身份的街角公園。 物是人非,噴泉依舊揮灑著水珠,他卻已經(jīng)離開了她。 她坐到噴泉前的長椅上,看著紫紅色的晚霞為大地裱上一層衣裝,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和他們臉上的笑容,心中十分苦澀。 人類的悲歡,果真并不相通。 她拿出手機,憑著記憶輸入他的電話號碼,想要打給他,又不敢。 他應該換號碼了吧。 她盯著手機發(fā)呆,然后在文本框里打字,打幾個字就停頓一下,時不時把一整句話都刪去。 最后,她編輯完郵件,又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閉上眼睛,咬牙按了發(fā)送鍵。 叮的一聲,郵件發(fā)送成功。她沒有面對答復的勇氣,迅速關機,把手機扔進了街旁的垃圾桶。 為了行動,她買了幾部新的電話,這就是其中一部。 她往家的方向走去,順路買了很貴的食材。 愛子隱隱發(fā)現(xiàn)不對。 一開始,是明美突然說要搬家,她們早就習慣了搬家,但這一次,明美不允許愛子帶太多東西。她們先搬進公寓里,過了幾天,又搬去酒店住了一周,然后又搬進一棟一戶建。愛子十分困惑,但沒有想太多。 然后更奇怪的事發(fā)生了。明美不再上班,回家的時間變得不固定。甚至買了各種不同風格的衣服,有時候打扮得像銀行職員,嚴肅異常,有時候又打扮得像個中學生,看上去乖巧可愛。愛子問她,她就說她在找新的工作。 “不同工作需要不同形象嗎?” “是啊,”明美對著鏡子化妝,“有些行業(yè)呢,喜歡嚴肅一點的女性,有些行業(yè)呢,喜歡可愛一點的女性?!?/br> 愛子沒有被說服,她悄悄留了個心眼。有一天,明美一出門,她就偷偷跟了上去,不近不遠地尾隨著。明美沒有發(fā)現(xiàn)愛子,徑直走進一家銀行,愛子等了幾分鐘,也跟著走了進去,但就這短短幾分鐘,她把明美跟丟了。 愛子沒有氣餒。第二天,她謊稱自己去上學,卻沒有去。她蹲在家旁邊的小巷里,等著明美走出家門,但她等了整整兩個小時,也沒有見到明美的身影。 第三天,愛子依舊蹲在那個小巷里,僅僅半個小時后,明美就走了出來,穿得像個高級酒店的服務員。明美上了一輛車,愛子也叫住一輛車,跟上明美。 出租車到了目的地,果真是一家高級酒店。明美走了進去,和柜臺里的領班說了幾句,就走進了專屬員工的換衣間。 好吧,可能明美真的是在嘗試不同的新工作吧。愛子看見明美消失在換衣間的門后,悻悻地離開酒店,回家了。 但明美皺眉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笑的時間越來越少。有天晚上,明美在浴室待了整整一個小時。愛子瘋狂敲門:“jiejie,你睡著了嗎?” 明美又磨蹭了十分鐘,才從浴室里走了出來,臉色有些蒼白,是泡澡泡太久了嗎? 愛子心里的疑惑越來越大,她扶著明美坐到化妝臺前,把琳瑯滿目的化妝品推到一邊,順口問了一句:“手表呢?” “什么手表?” “就是你的手表啊,平常不是都放在桌子上嗎?我想看一下時間?!?/br> 明美擦頭發(fā)的手頓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好像把它弄丟了?!?/br> “手表怎么會弄丟?”愛子有些不可思議,但明美把手機拿起來,看了一眼時間。 “好了,”明美說,“已經(jīng)十點了,你該去洗洗睡了。” 第二天,愛子很早就起床了,她把早飯做好,打掃了一下客廳的衛(wèi)生,等明美起床,就說要去幫明美收拾房間。 她們以前一直睡在一起,手臂攙著手臂,大腿碰著大腿,親親熱熱地擠一個被窩。但隨著愛子長大,升入國中,明美有意識地要讓愛子有自己的空間。雖然愛子仍舊時不時和明美撒嬌,晚上偷偷溜到明美床上,但她們還是一人一個房間。 一開始,明美沒有在意,以為愛子只是心血來潮,想要做大掃除。但吃著吃著,她突然意識到什么,沖進了自己的房間。 愛子果然在翻她的包,并且已經(jīng)翻出了那個東西。 “這是什么?”愛子問明美。 明美握緊拳頭:“你怎么可以翻我的東西?” “你先說這是什么?”愛子舉起手里的東西,是一小瓶白色粉末,明美心一沉,終于瞞不住了。 “是安眠藥?!泵髅勒f。 “安眠藥才不長這樣!”愛子很生氣,開始旋蓋子,“如果是安眠藥的話,我舔一口沒關系吧?” “不要!”明美劈手奪過小瓶子。 愛子看著明美,明美也看著愛子。窗戶紙撕破,再也無法隱瞞對方,也無法自欺欺人。 “所以這不是安眠藥?!睈圩泳o緊盯著明美的眼睛。 “這是安眠藥?!泵髅缽姄沃?zhèn)定,她必須相信這是安眠藥,她只能相信這是安眠藥,“這是一種新型安眠藥,磨成粉,有利于吸收……” “那為什么不讓我吃?” “你還小,吃安眠藥不好,萬一吃出什么問題,怎么辦?” 愛子氣笑了:“騙我有意思嗎?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她已經(jīng)十四歲了。孤獨的、憂郁的、敏感的十四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十四歲,滿懷憤怒和痛苦的十四歲。 但是…… 明美垂下眼簾,她又該如何開口,告訴愛子她做的事呢? 她又該如何說起,她為了帶愛子和志保逃離組織,竟然接受了組織的十億日元條件,策劃了一場銀行搶劫案呢? 甚至,在搶銀行的過程中,她找來的同伙,廣田明,殺了一個警衛(wèi)。 更甚,另一個找來的同伙,廣田健三,竟然卷款潛逃了。為了搶在組織和廣田明前找到廣田健三,她委托了私家偵探,卻還是慢了一拍。廣田明再次出手,殺害了廣田健三。為了安撫廣田明,她同意他把廣田健三的那份錢先帶走。 是了,手表也是在那個時候,給了廣田明。她威脅廣田明,如果他敢動她,她背后的組織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然后,她聯(lián)系上琴酒,說明了情況。她許諾在今天把全部的錢交給對方,但她要看到志保。為了放倒廣田明,她買了安眠藥,卻被琴酒替換成這個瓶子。 “你用這個,”琴酒說,“半瓶下去,大象都會立刻無知無覺。” “這是安眠藥嗎?”明美的心砰砰直跳。 “你說呢?”琴酒似笑非笑,“我提醒你,要是任務失敗了……” “我知道的?!泵髅赖氖治站o瓶子,“我會成功的。你也要把志保帶過來。” 琴酒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他知道了,車窗就升了上去。黑色的保時捷開走,明美站在原地,被風一吹,才發(fā)現(xiàn)背后全是冷汗。 愛子見明美不說話,繼續(xù)逼問:“就算這是安眠藥,你為什么要隨身攜帶?”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明美說,“我不會自殺的?!?/br> “你昨天在浴室里待了一個多小時!” “那是因為我很緊張。”明美說,“我今天要去做一件事,需要用到這瓶安眠藥?!?/br> “你要做什么?”愛子警覺起來。 “晚上你就知道了,不要再問了。” “為什么不要問?”愛子非常惱火,“每次都是這樣!你每次都不告訴我!憑什么不告訴我?我要知道!” “告訴你了,又能怎么樣?”明美的眼眶里有了淚光,“除了讓你更加擔心,還能有什么改變?” “我可以阻止你!”愛子吼道,“那天……那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去什么游樂場,你明明就是……就是……” “你可以說出來,這里沒有監(jiān)聽設備?!?/br> “你想離開組織!”愛子哭了出來,“你早知道他是叛徒了,你想跟著他離開組織,我說得對不對?” 原來她知道。 也是,在這漫長的、孤獨的、風雨飄搖的兩年中,她有太多時間慢慢琢磨,直到恍然大悟。 明美也開始流眼淚:“我是為了你啊!我是想帶著你和志保離開組織啊!” “我們在組織里好好的,為什么要離開組織?” “哪里好了?”明美也吼了出來,“爸爸mama是怎么死的?叔叔阿姨是怎么死的?志保每天被關在實驗室里做實驗,連出門都要報備,哪里好了?” “但我們生活得還可以啊!” “我們生活得哪里還可以了?我不能出國,甚至不能隨意出東京。我畢業(yè)后要去指定的公司工作。你長大以后,說不定也要做指定的工作?!?/br> “那又有什么關系?” “為什么沒有關系?我和你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你不想要自由嗎?” “我只要活著。”愛子看向明美,她已經(jīng)不哭了,明美也不哭了,“離開組織,就是死路一條?!?/br> “留在組織,也是死路一條?!泵髅览潇o地說道。 “離開組織,我們現(xiàn)在就會死!”愛子抓著明美的手臂,“你為什么不懂?爸爸mama就是因為想要離開組織才會死的!” “你怎么知道?” “他們說要離開組織!” “他們說了,他們做了嗎?組織看誰不順眼,就說誰是叛徒,就把對方殺掉,這種事還少嗎?” “那就好好表現(xiàn),證明自己啊!” “好好表現(xiàn),爭取讓自己不要被殺掉嗎?”明美說完,突然笑了出來。是的,這一個多月,她并不是時時刻刻都能保持堅定的。經(jīng)常,她會懷疑自己,真的要這么做嗎?一定要這么做嗎?值得這么做嗎?最近一周,當計劃出現(xiàn)意外,當一切終結之日無限靠近又無限遠離,她心中的緊張、焦灼、猶豫、不安被千萬倍地放大,猶如混亂的風暴,即將到達那個爆發(fā)的臨界點。但是,就是在這場爭吵中,她的心情突然變得平靜、變得堅定,全身再次充滿力量。 “人是自由的、高貴的,遇到壓迫,人會反抗,而不是反思自己哪里做的還不夠好。狼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指責綿羊不應該走出圍欄,不應該吃得太少,不應該這樣那樣。你想做待宰的柔順羔羊嗎?每天按照狼的要求規(guī)規(guī)矩矩地活著,直到哪一天,屠刀落下,身首異處。還是冒著風險,沖出圍欄,成為自由天地里大寫的人呢?” 愛子愣愣地看著明美,她不笨,她當然懂得明美的意思,但是…… “我們逃不出去的……” “你并不知道?!泵髅蓝⒅鴲圩拥难劬Γ敖M織用各種手段恐嚇你,讓你以為你逃不出去,但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是無所不能的?!?/br> 愛子又開始哭了:“不可能的,組織不可能放過我們的?!?/br> “你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你出生在組織,目之所及,都是組織的人。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所以我要把你帶離組織,讓你知道,外面的正常世界長什么樣子。我要證明給你看,逃離組織是可行的。” “我們會死的……”愛子還是在哭,“求你了,不要做這種事?!?/br> 明美嘆息道:“我已經(jīng)做了,愛子,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就在家里好好待著,等我晚上帶著志保回來,好嗎?” 愛子目眥欲裂:“你瘋了!你做了什么?趕快去向組織認錯!” 明美笑了:“我沒有錯,為什么要認錯?” 巨大的恐慌在愛子心里蔓延開來:“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我們以前過得好好的,你為什么突然想要離開組織?” “我不是已經(jīng)和你說過理由了嗎?”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愛子嘶吼,“就是你認識赤井秀一后,你變了!都是他!都是他的錯!” “人都是會變的,和他沒有關系。” “你說的冠冕堂皇!兩年前,他一叛逃,你不就想離開組織了嗎?”愛子開始歇斯底里,“你難道還喜歡他嗎?他對你一點都不好!” “我不是為了他要離開的。我是為了你??!為了志保!我看著你長大,我是為了你啊!” “我對你也不好……”愛子的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我喜歡他……我……我勾引了他……我……我和他發(fā)生過關系……我背叛了你……” 明美當然不相信,但愛子寧可這么說,也要阻止她,讓她眼眶一酸,忍不住落下眼淚。 “你為什么不相信我呢?”明美很憂傷地看著愛子,“你為什么不相信我能把你帶走呢?” 愛子只是哭泣著搖頭,她已經(jīng)用盡手段,再也說不出其他話了。明美也很難受,她擦掉淚水,環(huán)視了一圈房間,然后摟過愛子的肩膀,把她帶到浴室里。 “別哭了?!泵髅勒f,她用熱水打濕毛巾,試圖給愛子擦臉,卻被愛子捂著臉躲過。 明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靜靜地把毛巾放回架子上。 然后她就提上包,走出了房間。 門關上的時候,愛子突然意識到什么。她沖了出去,撲到房門上,但還是晚了一步。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她就被鎖在了里面。 “放我出去!”愛子不斷旋轉把手,瘋狂拍門,“放我出去!” 明美忍著眼淚,把手心貼在門背上:“你乖乖待著,我晚上回來接你?!?/br> “不要!不要!”愛子繼續(xù)拍門,“放我出去!” 明美把臉靠在門背上,感受著愛子拍門的震動,她閉上眼:“你說過要聽我話的?!?/br> “不要!”愛子哭得好大聲,“求你了,不要去,jiejie不要去,不要去……” 明美狠下心腸:“你好好待著,我會把你帶走的,在家里等我回來?!?/br> “不要去!jiejie不要去!”愛子還在拍門,但是明美已經(jīng)離開了。她拍得手掌通紅,哭得嘴唇發(fā)抖,最終滑跪到地上,捂著臉哭泣。 求你了……不要去……我們逃不掉的…… jiejie……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