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你們三個待在一起,照顧好彼此。
愛子頭也不回地瘋狂跑著。院子很大,等她跑到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大門已經落鎖。門是傳統(tǒng)的鐵藝大門,大概六米高,上方有尖尖的矛頭,格柵方方正正,沒有多余的花紋。她回頭望去,發(fā)現(xiàn)沒有人追上來。 愛子咬牙,開始掰格柵。她雙腳踩在最下方的橫欄上,一只腳頂著一頭的豎桿,一只腳頂著另一頭的豎桿,用手臂抵著兩邊粗粗的鐵桿,借著身體的力量,使出吃奶的力氣,試圖把空隙推大。但鐵門那么重,怎是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能掰動的?她額頭浮起青筋,手臂因為擠壓而發(fā)白,鐵門依舊紋絲不動。 她又警惕地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還是無人管她,便決定換一種方法。鐵門十分光滑,也沒有花紋狀的裝飾可以用來踩,但她還是想試一下。她手里抓了一把土,握住鐵桿,準備爬過去。她雙腳剛剛離地,全身就抽搐了一下,雙手一瞬間疼到不行。眼前的世界如雪花屏一般破碎,她手一松,就從鐵門上摔了下來。 鐵門竟然通了電。 胸口像是有石頭壓著,她躺在地上,無法動彈,幾乎喘不上氣。雙手像針扎一樣疼痛,全身都麻麻的。視野又不清楚了,雪花屏消失后就成了一片黑暗,只有左上角一小片還模模糊糊地蒙上一層白霧。她費力地轉過頭,看向建筑物的方向。 依舊沒人追來。 但她不敢在這里多留,躺了一會兒,等心臟不再劇烈跳動,就費力地翻了個身,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手臂麻痹到抬不起來,她使不上力,只能趴著。愛子十分惱恨,仍不放棄,直接在地上挪動起來,一寸一寸爬到大門的另一邊,將自己半個身體藏進矮灌木林里。 赤井秀一緊緊盯著電腦,瀏覽大使館附近的監(jiān)控。他的眉頭皺起,綠色的瞳孔里倒映出無數(shù)信息。 他已經看了兩個小時,依舊沒看出什么端倪。 突然,他注意到什么,將視頻進度條往回拉了幾秒,放大右下方的一個角落。 那是一家西餐廳,玻璃門上倒映出一輛汽車的剪影。 他繼續(xù)放大那一角畫面,用軟件把那一閃而過的畫面提取出來,用技術手段處理了一下。 那輛汽車的車牌顯現(xiàn)出來。 新宿54み43-68。 是琴酒的保時捷。 志保靠在毒氣室的墻上,等著組織的處分到來。 從昨晚,到今晚,她一直在為明美、為愛子、為自己的父母悲傷。 人沒有那么多淚水,于是心臟替代眼睛,落下一滴滴鮮血。 現(xiàn)在,她開始回顧自己蒼白、慘淡、即將結束的可悲的一生。 從記事以來,就和jiejie分開,被送到異地他鄉(xiāng),一年一年跳級,身邊圍繞的都是比她大十幾歲的人。 學成回到組織,日夜加班,和jiejie見面也受到監(jiān)視,不能經常出門,朋友也不多,其中一個還是別有用心接近的臥底。 戀愛也沒好好談過,唯一算得上是對象的人殺死了jiejie,害死了愛子。 而她曾經竟然天真地覺得,她在組織里地位很高,可以活得很好。 真是一頭溫順的待宰羔羊。 她還要繼續(xù)溫順地等著組織的處分嗎? 父母被組織害死,jiejie被組織害死,愛子也落在組織手上,生不如死。 她已經心如死灰。 她從口袋里拿出那顆被她偷偷藏起來的藥。 APTX-4869,失敗的半成品,99%的概率下是毒藥,1%的概率下是奇跡。 午飯時,負責B-3號小白鼠的員工來找她,說小白鼠服用APTX-4869后變小了。她想起工藤新一的事,決定好人做到底,為工藤新一善后,因此錯過了愛子的郵件,不知道明美的所作所為,失去了拯救明美和愛子的機會,也把自己推向地獄。 這顆藥,她本是想藏起來,回家處理掉,或者偷偷研究的。其他批次的藥都沒有出現(xiàn)變小的問題,只有和這顆藥同一批次的另外一顆藥讓B-3號變小了,但這不代表這顆藥也會讓她變小。統(tǒng)計學上的概率在現(xiàn)實中沒有意義,她只有一次機會,1%的可能是變小,99%的可能是死亡。 無所謂了,她一心求死,想下去陪父母和jiejie。 死了,解脫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就算組織放她一馬,她也不想再為組織繼續(xù)工作了。 她的一生都身不由己,她的死亡要自己做主。 即使是死,也應由她親手了斷。 她抱著必死的決心,服下了那顆藥。 愛子的身體終于可以動了。她從地上慢慢爬起來,環(huán)顧院子四周的圍墻。 圍墻很高,油漆被涂抹成無數(shù)尖尖的小刺,除了靠墻種植的一圈矮灌木林,沒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她沿著圍墻,環(huán)繞院子走了一圈。 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借力。 天空中雷聲轟鳴,烏云密布,終于下起了大雨。 志保痛苦地蜷縮在地上,渾身發(fā)熱,仿佛全身的骨髓都要被融化。 做藥的人吃下了自己做的藥。 她死死捂著嘴,不讓自己發(fā)出叫喊,直到再也堅持不住,痛到暈過去。 愛子淋著雨,繞著建筑物轉了一圈又一圈。建筑物地基很高,一樓的窗戶高高地開在三米高的上方,墻面很光滑,沒有凸出的窗臺。 車庫緊挨著建筑物,沒有窗戶,大門鎖死,也是一個方方正正沒有突起的建筑物。 沒有任何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也沒有任何可以尋找工具翻出圍墻的地方。 愛子的頭發(fā)一綹一綹地粘在額頭上,身上的衣服也濕透了,她茫然地在雨中亂轉,不知道要干什么。 就在她準備跑到樹下躲雨時,一樓幾扇連在一起的窗戶亮起了燈,她忍不住走近了一些。 燈光透過窗戶,發(fā)出溫暖的光芒,幾十個孩子的剪影倒映在窗戶上,女人站在最前方,側影里,脊背挺直,頭發(fā)盤起,鼻梁上架著眼鏡。風聲雨聲中,隱約傳來唱詩班的歌聲。 愛子怔怔盯著屋內明亮溫馨的景象。 原來,這是一家孤兒院嗎? 原來組織沒有要殺她,而是把她送進了一家孤兒院。 她站在那里,靜靜聽完了幾首贊美歌。孩子們坐了下來,開始用餐。 大雨滂沱,她又冷又餓,渾身濕透,竟然萌生了想要進去的沖動。 志保再次睜開眼時,身體已經縮小了。 頭暈得厲害,可能是發(fā)起燒了,但她活了下來。 如果,之前她沒有替工藤新一隱瞞變小的秘密,如果,昨天她沒有想著替工藤新一善后,處理掉那只變小的兔子,今天,她就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她又慶幸又感慨,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就爬起來觀察室內。 毒氣室有一個直徑四十五厘米的垃圾口。 她脫掉白大褂,折好塞進已經松垮的內褲里,攏了攏連衣裙,拆開蓋子,擠了進去,又把蓋子蓋回去。 垃圾口臭氣沖天,管道四周附著無數(shù)殘渣,她只要一動,垃圾就掉在她的頭發(fā)上,臟污就蹭在她的皮膚上,她忍著不適,努力往深處爬去。 赤井秀一站在窗前,看著東京一望無際的黑夜。 外面下著大雨,天地之間,霧蒙蒙的一片,就連遠處璀璨的霓虹燈也變黯淡了。 他伸手摸向口袋,想掏出香煙吸一口,手剛伸進去,才想起煙都抽完了。 雨聲如鼓,他就站在那里,雙手插兜,看向窗外。 愛子開始上躥下跳。 “放我進去!”她在不遠處揮著手,努力讓窗戶里面的人注意到她。 但雨聲太大,水霧猶如瀑布,拉起一陣雨幕,將她和那明亮溫馨的燈光隔絕成兩個世界。 她不氣餒,嘗試徒手攀爬,但墻面太滑,又全都是水,她一屁股摔在地上的泥水里。 再來! 她繼續(xù)爬,爬到一半,禮堂的人開始陸續(xù)離開,她急了起來,手上一滑,又摔到了地上。 再來! 她繼續(xù)爬,終于爬上了三米高的窗戶,腳踩著墻面一個小小的坑,手扒著窗框開始拍玻璃。 因為湊得近了,她看清了屋里的景象。確實是一個禮堂,三張長長的桌子,上面還有一些食物殘渣。一個十幾歲左右的男孩正在擦桌子,聽到拍玻璃的聲音,被吸引到窗邊來。 愛子心中大喜,猛烈地拍起窗戶。她嘴唇已經冷到發(fā)白,顫抖著話都說不利索了。 “讓我進去!”她懇求地看著男孩,努力讓嘴型變得更清楚點。 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她注意到,他左眼眉角有一道長長的疤。 她以為他沒聽清,聲音放得更大了,甚至還騰出一只手,危險地比劃著。 男孩嘴角勾起,手伸向窗邊,她以為他明白了,期待著等他開窗把她放進去,但他卻抓住了窗簾。 在愛子驚愣的眼神中,男孩把窗簾拉上了。 “喂!”愛子著急了,她繼續(xù)猛烈地拍打著玻璃,“放我進去?。 ?/br> 但窗簾沒有再被拉開,過了一會兒,其他窗戶的窗簾也被拉上了,又過了一會兒,禮堂陷入了黑暗。 大雨如注,赤井秀一赤著上身,對著鏡子,剪去最后一縷長發(fā)。 他只穿了一條灰色的平角內褲,內褲最上方一圈寬寬的白色松緊帶寫著大大的黑色字母,灰色的內褲包住沉睡的巨獸,但份量仍不容小覷。他赤腳踩在瓷磚地上,皮膚是曬了日光浴后的性感古銅色,因為出汗,裸露的胸膛上有幾滴汗珠。 他后背上是一道道傷疤,一個個彈孔。有些被縫合得很仔細,有些被縫合得很潦草,有些疤痕已經很淺了,有些疤痕依舊猙獰。 碎發(fā)粘在他的前胸后背,長發(fā)落在地上,拂過腳背。 那么長的頭發(fā),留了八年,從二十二歲,留到三十歲。 他脫掉內褲,踩進浴缸,打開花灑。 水嘩啦嘩啦澆在他的頭上、他的臉上、他挺翹的鼻子上、他抿得緊緊的薄薄嘴唇上。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正面對著花灑,將水調到最大,感受水柱猛烈的噴射。頭發(fā)濕了,貼著頭皮,粘著額頭,他伸出手撥開、弄亂,長長的手指插進短發(fā),有些不習慣驟然消失的重量。 他洗著頭,洗著臉,洗去身上的冰冷和臟污,水流傾瀉,流過他寬闊的背肌,健壯的胸肌,完美的八塊腹肌和性感的人魚線,霧氣氤氳,遮住了他的重點部位,只看到兩條充滿爆發(fā)力的長腿,大腳性感,有力地踩在浴缸里。 他身上的碎發(fā)被水沖到地上,漂浮著盤旋著進入出水口。順著水流下出水口的,還有所有的軟弱、傷心和痛苦。 從今以后,他的心中,只有憤怒和仇恨的火焰。 琴酒,組織,他真是太想,太想他們了,他真是太迫不及待,要再見到他們了。 拋棄他的,名為組織的戀人啊,他最親愛的,宿敵琴酒啊。 你們準備好了嗎?迎接失意者的怒火、迎接復仇者的怒火、迎接未亡人的怒火、迎接永失所愛之人的怒火、迎接決意犧牲一切者的怒火。 他可是等了整整兩年,才再次踏上這片充滿罪惡的土地啊。 這一次,說什么也不會再放過你們。 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志保還在垃圾管道里爬著。垃圾管道曲折狹小,悶熱缺氧,食物殘渣腐爛發(fā)酵,散發(fā)出臭味和沼氣。她經過岔路,爬錯了方向,被堵住了去路,差點崩潰到大哭。 不要放棄。她鼓勵自己。不要放棄。爬出去就是勝利,爬出去就是自由,爬出去就是光明。 她咬著牙,在有限的空間里,弓起身體又趴下,一點點往后蹭,原路折返。 好累啊,好悶啊,好困啊,好窒息啊,她沒有幽閉恐懼癥,卻慢慢害怕起來。 她會不會爬不出去?她會不會被困在這里?她會不會被卡住,然后悲慘、痛苦地死去? 不要這么想。她深呼吸,給自己鼓勁,一點點往后挪動。 往后,往后,不要停下。 終于,她一點一點蹭回了那個岔路口,她長長松了一口氣,爬進另一個管道。 她體力并不算優(yōu)秀,本來早應該撐不住的,但在過去的兩年,明美反復叮囑讓她鍛煉身體,讓她跑步、讓她健身、讓她不要悶在室內總是看書,而她照做了。于是,她吊著一口氣,就像無數(shù)個跑不動的夜晚,就像無數(shù)個舉不起杠鈴的夜晚,一點一點往前爬,吸一口氣就往前爬一點,吐一口氣就在心里罵一句臟話,強撐著讓自己往前爬。 往前,往前,不要停下。 她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爬啊,終于從垃圾口爬了出來,掉進一個垃圾桶里。她費力地把自己從垃圾桶里翻出去,沖到了街上。 外面下著大雨,雨水沖刷著她身上的臟污,她激動地大口呼吸著,瘋狂又亢奮。 多么芬芳的空氣,這是自由的味道! 已經深夜了,街上沒有一輛車,她不敢多留,把白大褂從內褲里拿出來,披在身上,徒步往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之前,琴酒開車接她去調查工藤新一,大概是這個方向。 她走啊走啊,疲憊又虛弱。她剛剛吃了藥,身體變小了,又精神緊張地爬了很久很久。爬出來后,就像繃緊了的弦驟然變松,一下斷掉了,再沒有力氣堅持。她頭疼得厲害,雨又那么大,澆在身上,實在是冷得不行。 她摔倒在地上,大雨如注,黑夜里似乎藏著無數(sh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拖回那個暗無天日的毒氣室。 她的膝蓋磕在人行道上,火辣辣得疼,她聞到自己身上散發(fā)出的臭味,她感到雨水流進她的頭發(fā)里,打濕她的頭皮。 好冷啊,好冷啊。 她努力往前爬著、爬著,終于,在一片高熱引起的眩暈中,她看到了工藤家的名牌。 她再也爬不動了。 她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 很久以前,諸星大對宮野志保說:“你們三個待在一起,照顧好彼此?!?/br> 宮野明美也說:“大家在一起,就不會有任何問題?!?/br> 但是啊,但是啊,團結是團結者的墓志銘,自私是自私者的通行證。 只要還留在這片開滿惡之花的土地上,每多一個親人,就多一個軟肋。 逃跑本是一件孤獨自私的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絕沒有能一起離開的道理。 jiejie,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想著我,你想把我一起帶走,你才失敗了,你才死掉了。 如果你只想著自己,如果你只帶著愛子離開,你也逃出去了,愛子也逃出去了。 都是我的錯……而這樣的我,竟然獨獨茍活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你更自私一點就好了…… 如果,愛子更自私一點就好了…… 都是我的錯…… 愛子抱著膝蓋,蜷縮在樹下。 大雨如注,她指甲已經發(fā)青,手被雨水泡得皺了起來。 明亮溫馨的燈光不再,而她被留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 她開始思念明美,在這個凄風苦雨的夜晚,這一日多壓抑的所有痛苦和悲傷都爆發(fā)出來。她將頭埋在雙膝間,嚎啕大哭。 jiejie,為什么不把我一起帶走……為什么要留我一人在這世上受苦? 不是說好了,要把我接走,把我?guī)ё邌幔?/br> 為什么不來接我?為什么不把我?guī)ё??不是說好了嗎? 是因為我沒聽你的話嗎?是因為我沒留在家里嗎?是因為我沒去美國大使館嗎? 我錯了,我錯了,不要離開我,對不起,不要離開我…… 宮野明美死后,她的兩個meimei散落天涯。 原來,她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維系著這個家,不至于分崩離析。 而現(xiàn)在,這個家已經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