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i對組織行動的辦公室設(shè)在紐約，但考慮到紐約陰雨綿綿，不利于抑郁癥的康復(fù)和療養(yǎng)，赤井便申請調(diào)往加州。他帶著愛子和他的福特野馬落地洛杉磯，在民宿里暫時住下。

    一年前他收到明美短信便匆忙離開美國，不僅衣服沒帶，連槍支彈藥都因為等不及走fbi的程序而沒有拿上。不到兩個月，他就假死了，辦公室的同事幫他退租了公寓、收拾了“遺物”。因為詹姆斯有吩咐，遺物沒有被處理掉，而是堆在fbi的倉庫里。他的東西不多，幾箱書籍和資料、一箱獎?wù)潞碗s物、一箱衣服，被fbi從紐約寄到洛杉磯。

    有很多手續(xù)需要辦，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愛子睡眠不好，在民宿里斷斷續(xù)續(xù)倒著時差時，赤井就在外面看房子、找學(xué)校，最后選定一棟距離市中心四十分鐘車程的兩層別墅，帶車庫和花園，價格適中，距離一所學(xué)風優(yōu)良的私立高中只要十五分鐘車程。

    愛子國三只讀了兩個月，正好美國高中有四個年級，八月下旬才開學(xué)。赤井拿著fbi為愛子精心偽造的簡歷，花了點功夫，把愛子塞了進去。

    他開車去心理醫(yī)生的辦公室接愛子，心理醫(yī)生是一個日語不錯的日裔女人，早年為fbi工作過，專攻青少年的ptsd。是為了這個心理醫(yī)生，赤井才選擇定居此處。

    臨近下班時間，愛子的診療早已結(jié)束，正坐在等候室的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機里的動畫片。前臺是個黑人女性，已經(jīng)認識赤井了，看到他出現(xiàn)，便說：“小林醫(yī)生讓我對你說，雖然她很愿意幫助她的病人，但你不能總把這里當托兒所用?！?/br>
    “抱歉。”赤井也有些心虛，“等安定下來就不會了?！?/br>
    新家還沒有收拾好，他不放心愛子一個人待在民宿，第二天再出門，就把她送到fbi的辦公室里，讓同事幫忙看著。愛子越發(fā)感到無聊，玩了會兒手機，便趴在桌子上睡覺，醒來再玩手機。有人問她問題，她就回幾句，問得再深入，交流便困難起來。fbi的辦公室里沒人講日語，來來往往的特工說著各種口音的英語，用著她聽不懂的俚語和高深詞匯。而她英語說得七零八落，想表達的意思表達不出來，常常要查詞典，感到非常惱火。

    在fbi的辦公室待了幾天，她就拒絕再去了。沒有辦法，赤井只好帶上她去新家的裝修現(xiàn)場。因為要在這里定居至少四年，他非常重視安保問題，親自設(shè)計了圖紙，等為fbi工作的裝修工人做完常規(guī)工作，他便在隱蔽處加裝機關(guān)和暗門。

    但等裝修工作漸漸步入正軌，甚至連未來的家具都提前買好了，赤井也沒事可做了。他和其他參與過對組織行動的特工一樣，要強制休假一年才能回去上班，并定期接受心理治療和觀察。當他和愛子都不去看心理醫(yī)生的時候，兩人就在民宿里大眼瞪小眼。末了，赤井提議：“要去旅游嗎？”

    愛子意興闌珊，但赤井決定帶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本想帶愛子去沙灘曬太陽，補充維他命d，想起她身上有很多傷疤，可能不愿意穿泳衣，就打消了念頭。他還想帶她去靶場玩，但考慮到她有ptsd，目睹過爆炸和機關(guān)槍掃射，擔心觸發(fā)她的創(chuàng)傷再體驗，便沒有提。最后，他帶她去了不會出錯的環(huán)球影城，又開車去了死亡峽谷和國家公園，但她一直興致缺缺，甚至問他：“什么時候回去？”

    赤井只好開車帶她回洛杉磯。

    如果赤井不把愛子帶出去，愛子就能一直窩在民宿里。她非常非常想家，有事沒事就和志保發(fā)消息、打電話。有一天晚上，她實在忍不住，躲在被窩里哭。赤井在隔壁聽到了，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便裝作沒發(fā)現(xiàn)。她一整宿沒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光大亮，才進入夢鄉(xiāng)，睡到下午一點才醒。

    到了晚上，她又睡不著了。她在外飄零一年，才剛在志保身邊找到一點家的感覺，就要面臨“有家回不去”的痛苦。異國他鄉(xiāng)，無事可做，她感到整個人都快要發(fā)霉了。心理醫(yī)生建議她學(xué)英語，她卻沒有去做的動力，只能漫無目的地刷著手機。沒有朋友、沒有親人，身邊只有一個赤井，讓她感到十分孤獨。她不想出去，待在民宿里又感到被困住。被帶出去玩會感到?jīng)]意思，不出去又會覺得自己在虛度年華，她被矛盾撕扯，心中焦躁，幾欲發(fā)瘋。

    凌晨兩點，她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想要從樓上跳下去的沖動。她感到身體沉重，沒法起床，用盡最后一絲理智，給赤井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剛接通沒幾秒，赤井就出現(xiàn)了?！澳阍趺戳耍俊彼麊?，順手打開燈。

    她躺在床上盯著他，說不出話，眼眶里慢慢蓄滿淚水。

    赤井在心里長長嘆了聲氣，坐到床邊，伸手蓋住她的眼睛。

    “睡吧?！彼f，聲音里有他都沒察覺的溫柔。

    手掌溫熱，自帶重量，輕微壓迫著她的眼球。她躺在那里，感到山川從身邊倒退，河流自入海溯洄，太陽西升東落，森林變小成樹苗。

    過了很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說話了：“我睡不著?！?/br>
    赤井站起身，去客廳裝著書的箱子里挑了一本書，遞給她：“那就看看書。”

    “是英文的?！彼饋恚戳艘谎鄯饷?。

    “你看一會兒就能睡著了?！?/br>
    她翻了幾頁，好多不認識的單詞。

    “還有什么事嗎？”赤井很耐心地問道。

    她感到不好意思，舉起書遮住自己的臉：“沒有了。”

    “那我回去睡了?！彼嗣念^，“有事再叫我?！?/br>
    過了一個小時，赤井躡手躡腳地走進她的房間，發(fā)現(xiàn)書掉在枕頭旁，她已經(jīng)睡著了。他把書拿起來放到床頭柜上，蓋了一半的被子拉到下巴。床頭柜上的小夜燈被她關(guān)掉了，他重新打開，再把大燈關(guān)上，門合上，留出一條縫。

    第二天下午，赤井送愛子去看心理醫(yī)生。診療結(jié)束后，赤井以監(jiān)護人的身份和心理醫(yī)生又聊了一個小時，最后決定把愛子送到語言學(xué)校，讓她在開學(xué)前的這幾個月好好學(xué)學(xué)英語，有些正事可做，也能正常和他人交流。

    但愛子在日本就不喜歡和人說話，到了語言不通的異鄉(xiāng)，更不會主動開口說話。赤井關(guān)心愛子的學(xué)習(xí)進度，檢查她的作業(yè)，發(fā)現(xiàn)她在小組討論中得分非常低，便聯(lián)系語言學(xué)校的老師，得知愛子幾乎從不發(fā)言。

    “老師說你被提問時還會回答幾句，”赤井問愛子，“怎么在小組討論中就不說話了？”

    “沒什么好說的?！睈圩诱f。

    考慮到愛子的presentation分數(shù)還可以，赤井認為愛子不擅長用英語和人閑聊，與心理醫(yī)生討論后，對愛子說：“我們以后說話時用英語?！?/br>
    愛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不要?！?/br>
    赤井在自己做了決定的事情上很強勢，便用英語回答她：“這對你有幫助，你要學(xué)會用英語和別人交流?！?/br>
    “no！”愛子說，然后感到非常羞恥。她知道自己英語說得很爛，經(jīng)常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往外蹦，但和那些英語說得一樣爛的人交流，和那些知道她是外國人的人交流，和那些不會說日語的人交流，她的心態(tài)倒很平和。可是赤井會日語啊。和他說英語，讓她有種衣服被扒光，在街上裸奔的感覺。

    但赤井很堅持，即使愛子不愿意對他說英語，也要對她說英語，甚至用英語回答她的日語。過了幾天，愛子發(fā)火了：“你是要一直對我說英語了？”

    赤井做了早餐，沖了一杯黑咖啡，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對她說：“tillyouarewillingtospeakenglishtome.”

    愛子怒從心中起，伸手狠狠打了一下赤井拿著咖啡杯的手。不知道是赤井沒有拿穩(wěn)，還是愛子使出了全身力氣，咖啡杯竟然被她打落，掉到地上。黑色的液體流出，染臟了地毯。

    愛子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但她還有些生氣，不愿低頭，向赤井道歉。

    赤井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地看著她，口吻不容置疑：

    “pickthecupup.”

    “不要。”愛子下意識道。

    “pickthecupup.”赤井又重復(fù)了一遍。

    他沒有發(fā)火，但周身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不敢違抗他的命令。

    愛子有些害怕了，沒等赤井說第三遍，就把杯子撿起來，放到桌上，然后拿來紙巾，胡亂把地毯上明顯的咖啡漬吸干，就一溜煙地跑回自己房間，連早飯也沒吃。

    她打電話向志保抱怨，但志保竟然站在赤井那邊，建議她和赤井用英語溝通。

    “我才不要呢！”她對志保喊道，為志保不支持她而不高興。人生地不熟，只有赤井、心理醫(yī)生和一個語言學(xué)校的同學(xué)會說日語。讓她和赤井說英語，是想讓她做啞巴嗎？

    兩人就這樣僵持下去，一個人自顧自說英語，一個人自顧自說日語，竟然也能正常溝通。

    周末，赤井帶愛子去大超市采購，經(jīng)過賣地毯的貨架時，愛子想到那天的沖突和地毯上仍舊明顯的咖啡漬，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赤井：“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把地毯清洗一下？”

    “yes.”

    “不知道怎么清理……要用專門的清洗劑嗎？”

    “googleit.”

    愛子低下頭，開始在手機上搜索。他們走過賣地毯的貨架，往超市深處走去。愛子專心看手機，差點撞到對面人推著的購物車，赤井眼疾手快，攬住她的肩膀，往他身邊帶了一下，然后迅速放開手。

    “watchtheroad.”

    “知道了?！睈圩余絿仭?/br>
    就在這時，推著車和他們擦肩而過的亞裔母女停下腳步，開始說話?？赡苁琼n語，也可能是漢語，反正不是日語，總之年長的用不知哪國的語言對年輕的說，而年輕的回以英語，就像他們，只不過是反過來的。

    愛子注意到，停下腳步，看向那對母女。母親拿起貨架上的一樣?xùn)|西，對女兒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女兒則把那樣?xùn)|西放回去，拿起另一樣，用英語說著自己的想法。

    不知為什么，愛子一下感到很不舒服?！拔以谕＼噲龅饶恪！彼龑Τ嗑f，然后就跑走了。

    赤井將一切看在眼底，推著車不遠不近地綴在愛子身后，看她在商場中七拐八拐，跑到一個樓梯口坐下。他估摸著東西也買得差不多了，就藏在不遠處等她。

    愛子坐在樓梯上，感到非常地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么，更不知道那對亞裔母女哪里戳到了她。但她坐在那里，為自己未來的生活而惆悵，而焦慮，而痛苦。

    就在游子體會被迫遠走他鄉(xiāng)，無法也不想融入當?shù)氐耐纯鄷r，一個白人青少年不知道從哪里蹦了出來，對愛子說：“空你起哇?！?/br>
    愛子皺起眉，青少年見狀，改用英語問她：“你是日本人嗎？我很喜歡日本漫畫。”

    “fuckoff！”愛子突然沖他大吼，站起身，就往商場里跑。

    這是她主動和人交流時說的第一句英語。

    她和赤井在停車場再遇，回到家時，已經(jīng)愿意用英語回答赤井幾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