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屁是條被人遺棄的金毛犬，常出現(xiàn)在離周家宅院最近的公園里。

    沒下雨的時候，它會趴在垃圾桶邊上被人遺棄的舊沙發(fā)上朝行人獻(xiàn)媚地叫兩聲；下雨的時候則會鉆進(jìn)被拋出洞的沙發(fā)布里躲起來，可憐兮兮地哼叫幾聲。

    周天麟在傍晚趿拉著拖鞋散步的時候總會遇見它。

    但狗子從來不朝他叫，仿佛知道他兩手空空拿不出東西喂它。

    周天麟某天來了興致，難得從廚余垃圾里扒拉出兩大塊牛骨，給落難犬送了過來。

    “嘬嘬，傻狗，你快叫兩聲，爺把骨頭賞你吃?！?/br>
    狗子眼睛直溜溜地盯著裝骨頭的袋子，哼都不哼一聲，尾巴卻搖得要與螺旋槳媲美。

    “真是傻狗啊?！敝芴祺胗X得沒意思了，轉(zhuǎn)身就想把骨頭丟到對面那塊綠化帶里，誰愛吃誰去撿。

    然而，就在他轉(zhuǎn)身的一瞬，狗子洪亮地吼了兩聲：汪汪——！

    周天麟回心轉(zhuǎn)意了，扯出老父親般的笑，“行吧，也不算笨。”

    “喏，爺賞你吃的?！彼麖澭紫?，慢悠悠地敞開塑料袋，招呼阿屁吃飯。

    狗子拖著有些發(fā)爛發(fā)臭的傷腿，一顫一抖地從沙發(fā)上走下來湊近牛骨。

    周天麟那時才發(fā)現(xiàn)它是條被人打折腿的可憐狗。

    他看著狗子痛痛快快地啃咬骨頭，聽著它喉嚨里發(fā)出像在護(hù)食的悶吼聲，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狗子是條可憐蟲，他也是。

    十歲時，周柏林和萬葉離了婚。他選了跟周柏林去日本，他要和自己玩得好的父親，不要每天忙得不見人影的母親。

    沒過幾年，周柏林二婚了。周天麟好像也成了可憐蟲。明明是住在周柏林的房子里，他卻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不能再暢快地和自己的父親打游戲至通宵，也不能在自己的房屋里怪叫亂喊，只能小心翼翼地進(jìn)房躺下，無聊地?cái)?shù)著敞開窗子外的野鳥飛過或者是聽著耳機(jī)里的歌無知無覺地睡去。

    有時候，那些日本的朋友喊他出去玩，他總是懨懨的模樣。

    后媽也沒說過不喜歡他之類的話，也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但他就是覺得不舒服，尤其是伸手拿走便當(dāng)盒時看見她那雙欲言又止的眼睛。

    在讀完國高的前兩個月，他聽見后媽宣布了懷孕的消息。那晚，周柏林高興得拿出自己有的全部清酒來暢飲，后媽只是低頭悶聲給自己的丈夫夾菜。后面喝得爛醉的周柏林不知為何，竟像小孩子一樣撲倒在后媽懷里痛哭，嘰里呱啦地吐出迷糊不清的音節(jié)。

    似乎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周天麟終于明白之前的不舒服來自哪里了。是戳不破的透明隔膜，是觸動不到情緒的場景，猶如聽力障礙人士在看沒有半點(diǎn)字幕的黑白電影。他們的世界好像和他無關(guān)。

    第二天，周天麟和酒醒的周柏林說了回國的打算。他很清楚，多余的人不應(yīng)該打擾別人的生活。周柏林也沒挽留，只給了他長久的沉默和一句讓他覺得沒意思的道歉。

    “呀，野狗舍得回國啦？”周凌霜見到回國到家的周天麟時，陰陽怪氣地說了這么一句。

    “霜兒。”萬葉僅是喊了喊女兒的名字以示警告，卻沒對周天麟說過半句話。從機(jī)場接他至回到家中，她面色一直冷淡得不像是他的親生母親。

    周天麟當(dāng)時累得不想說話，自顧自地上樓進(jìn)房，倒頭睡覺去了。

    他其實(shí)不傻，萬葉估計(jì)還記恨著跟了周柏林的那個周天麟，她沒釋懷呢。

    若不是陳惠芳小老太太掛念著他，他這個親外孫可能連被華美玲接機(jī)的待遇都沒有。

    “喂，可憐蟲，愿意和爺回家就跟上幾步?！敝芴祺肟赐旯纷用雷套痰乜型旯穷^，友好地?cái)]了擼它的頭，隨即轉(zhuǎn)身走了幾步。

    它趴在地上看了周天麟好一會兒，尾巴一搖一晃的，沒有起身的動作。

    “我可沒那么多耐心?！敝芴祺氲雇俗叻怕四_步，眉頭卻是皺的。

    “來不來？嘬嘬…”他最多只喊三遍。

    大抵是福至心靈，狗子真的追了上來，被周天麟抱到懷里也沒掙扎。

    周凌霜發(fā)現(xiàn)周天麟撿了條又臟又臭的野狗回來，氣得說要把他和狗都趕出去。

    萬葉一時也不太能接受家里有寵物，皺眉說讓周天麟改天把狗送到寵物救助站去。

    周天麟不愿意，第二天就去了西郊的老住房，跟小老太太說救了狗命也有功德，他還要去廟里求佛祖把功德算到她身上。小老太太高興壞了，跟萬葉說養(yǎng)狗就養(yǎng)狗，反正家里沒人對狗毛過敏，她外孫高興就養(yǎng)。

    就這樣，周天麟有了一條總是屁顛屁顛跟在身后的金毛犬，這條狗被周凌霜喊作跟屁蟲，后面又變成了阿屁。

    周天麟幾乎也是天天都和阿屁待在一起。不，應(yīng)該說是他寧愿和狗玩。

    有時候，他就喜歡牽著阿屁陪小老太太去廟里上香，有時候也帶它去公園里玩飛盤，偷聽廣場舞阿姨們說八卦……不知要比和跋扈囂張的周凌霜待在同一屋檐下快樂了多少倍。

    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沒去入?？荚嚽暗腻羞b日子。在萬葉接到校方通告的成績后，他就被勒令待在家里惡補(bǔ)知識，連遛狗的活兒都被傭人搶了去。

    要不是周凌霜突然生了開Party的想法和萬葉大發(fā)慈悲，他可不能和阿屁在泳池里玩鬧，不能沾到半滴酒、享到半點(diǎn)樂，也不能在這個夏天早一點(diǎn)認(rèn)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