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皇宮，隨處都可見到在一旁巡視、站崗的禁軍，宮人的腳步，也較平日來得急促些。

    只是，那倉(cāng)促匆忙的氛圍，并未感染到主僕二人。

    湘君提著燈籠，可引路的，卻是自小以皇宮為家的聿玨。

    「湘君，你瞧，那便是晚上的文圖閣?！?/br>
    文圖閣乃一八角形的塔樓，一共五層，除了是她們進(jìn)行日課所在，亦是修國(guó)史、藏圖、藏書之處，許多大學(xué)士都利用里頭的豐富館藏抄書?！富蕦m里除了凰寧宮與鳳藻宮外，就它最高了，本宮一直想找個(gè)機(jī)會(huì)跟谷燁卿兩人一同進(jìn)去闖闖，目前咱只到過第四層?！?/br>
    「不給上去么？」以聿玨的身分，這皇宮恐怕鮮少有擋下這位公主的所在。

    「唐老儒說不準(zhǔn)去！」說到他，聿玨便沒好臉色。擺了擺手，迅速換了個(gè)話題?！赴ィ覇柲?，你武藝這般高強(qiáng)，可有什么害怕的東西？」

    主僕兩人的手牽系著，她只是順從地跟著聿玨，只見她找了一處院階坐了下來，就停在文圖閣前。

    湘君皺眉，思索一會(huì)兒后搖頭?！敢粫r(shí)想不到?！?/br>
    聿玨撩起衣袖，拍拍身邊的階梯讓湘君坐下?！赶氩坏剑渴裁炊夹醒?，怕死啊、怕輸啊，還是怕鬼呀！」說到「鬼」，聿玨淘氣地吐了舌翻了白眼，彷彿作勢(shì)要掐湘君。

    把燈籠擱在一邊，「湘君還未見過鬼，特別是如殿下這樣清秀可人的！」她掩唇，著實(shí)笑了幾聲。

    「那是了，本宮也沒見過。」聿玨拍著膝，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啊」的一聲。「不過我倒是夢(mèng)見過咱皇祖母呢！」

    「哦？」

    「寧熙皇帝。說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夢(mèng)見的時(shí)候我還小，一覺醒來還對(duì)著父皇母后直嚷嚷，說她老人家還好好的，跟咱們吃飯賞花兒呢！我很是當(dāng)真，是后來大姊才把我給勸下，說祖母當(dāng)真崩了……」唇畔笑意摻雜了一絲憂傷，她別開頭，輕揉了揉眼?！肝也恢滥撬悴凰阋娺^鬼怪，如果是，那也未免太讓人驚喜啦。」

    「那是她老人家給您託夢(mèng)來著，不算撞鬼的?！?/br>
    「是么……」託夢(mèng)？聿玨咀嚼著這詞兒，握住她反問：「湘君，那你有夢(mèng)過你爹爹么？」

    湘君心頭一頓，「沒有，都好些日子了……」她輕掖著心口，聿玨知道她還把斷簪收在懷里，只聽見她口吻低啞，「我不明白，爹爹莫不是在怨我，是以從未想過要來看我？」

    「咦？怎會(huì)怨你哪，是你給他洗冤的，他不在天上笑著保佑你便罷，哪有可能埋怨你的不是……」

    她淡淡對(duì)上聿玨雙眸，少見的斷了主子的話。「湘君沒能回去送他，沒能親眼瞧著他入土為安。」

    聿玨一窒，「可是湘君……那是你為了替他洗冤才……」她想握湘君的手安慰，湘君卻是悠然起身，「我說的不對(duì)嗎？」

    她雙手反剪；夜來春風(fēng)吹皺了那身官服；燈籠紅通通的，照得她碧綠官服，是透了幾分湘妃色般的嬌艷，卻是煢然一身。「方才殿下不是問我怕什么？」

    「嗯！」聿玨亦是跳了起來，伸手抓住了她衣袍里的手腕?！赶氲搅嗣?？」

    湘君眨著眼，聿玨聽見她話里哽咽。「雖說在殿下身邊，湘君待得很是歡喜，可就怕……家里的娘親身體不康泰了，我沒能安然待在家里伴著她，就不知弟妹是否有好好孝順?biāo)⒐怨月犜?？?/br>
    「你這不是在想家么？」聿玨攬住她，眼底是也感到幾分酸澀?！阜判陌伞緦m、本宮必定是要帶你回家的！」

    「殿下……」湘君輕揩著淚，搖搖頭?！改饲Ы鹬|，又是皇后娘娘的心頭rou，怎能說出宮就出宮？」

    「可我也不放心讓你一個(gè)人回去，長(zhǎng)安距離你的故里雖不甚遠(yuǎn)，也需趕個(gè)幾日夜才能到……更別說了，你之所以沒能回去送你爹，有一半是因?yàn)槲野涯憬o留下的。」

    她連忙搖搖頭，「湘君從未怨過殿下?！?/br>
    聿玨笑了，掏出帕子替她拭淚，「你知道么？本宮很歡喜能有你陪在身邊，我與大姊感情雖好，但打從她執(zhí)掌吏部，忙著梳理政事之后，我身邊就只剩下兄弟，沒有真正的好姊妹啦。

    「谷燁卿、聿璋、聶武他們雖然人不錯(cuò)，陪本宮打打鬧鬧的，說跑馬就跑馬去、去父皇那兒釣魚，一起胡鬧，開開心心的是不錯(cuò)，可就沒真能觸著本宮的心底……別看我性子野又驕縱，到底是明白一點(diǎn)男女之別。」

    芳唇微噘，聿玨對(duì)上她的眼，低聲說：「直到你出現(xiàn)在本宮面前！湘君……你便是咱的好姊妹呀?！?/br>
    眼前的聿玨笑靨如花，她捧著自己的臉，兩人于是額際貼靠著，聞著彼此的鼻息、聆聽著對(duì)方的哽咽，她們的眼底，近到只容得下彼此的臉面。

    「若你想回去，我作陪！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只求你別輕易離開我……」

    她心頭竟是一顫，連忙搖搖頭，「湘君未曾想過要離開您?！?/br>
    聿玨一楞，不甚確定的回問：「真的？即便是掛心著你娘親、弟妹，以及方入土為安的爹爹？」

    「真的。」她眨著眼，菱唇終于露出一絲夾雜著欣喜的柔笑來?！赶婢僬J(rèn)真不過，我怕見不到娘親，可也放不下殿下?！?/br>
    方寸間彷彿是受到了擠壓般，接著爆出連她自個(gè)兒也不清楚的狂喜，她緊握著湘君，「你說的、你說的！你說你會(huì)一直陪在我身邊。」

    湘君亦是輕喘，菱唇低吐，說的連自個(gè)兒也不甚明白的沉重諾言——「湘君甘做殿下的影兒?！?/br>
    就這么一句話，聿玨終是安下了心，「你做我的影兒，我到哪，你便到哪！一樣的，人也離不開影兒，你去哪，我便去哪！」

    她握著湘君的手良久，直到耐性極好的她也忍不住出聲，「殿下要是再這般握下去，湘君的手怕是要給您掐出印子來啦？」

    「一時(shí)忘了！」聿玨松開她時(shí)退了一小步，不過雙手還是托著她的肘。「你說了你怕的東西，接著到我了！」

    「殿下也有？」

    「當(dāng)然啦！別瞧我好似天不帕、地不怕?！鬼搏k捏了捏俏鼻，「我怕給父皇、母后、唐老儒說教著呢！」

    湘君給她睜大眼睛的嬌俏模樣逗笑了?！改鞘?、那是！」

    「能念著我的人不多，但每一個(gè)要是真發(fā)怒了，那都是挺可怕。」聿玨彎腰去拿燈籠，兩人又走近文圖閣一些?！赋诉@些之外……本宮還怕算數(shù)！一碰著算數(shù)，我頭就昏啦?！?/br>
    「可殿下的日課都做得又快又好，鮮少有差池的。」

    「能做跟喜歡與否是兩碼子事兒！更何況，我尤其厭惡計(jì)較誰(shuí)多誰(shuí)寡的那種算數(shù)。」

    湘君一聽便明白她的意思，心頭一頓，喃喃著道：「也莫怪娘娘遣了柳公公做您的心眼兒……」那語(yǔ)調(diào)極輕，走在前面的聿玨怕是沒聽見，因而了無(wú)反應(yīng)。

    聿玨領(lǐng)著她過橋，再靠近一些，巡視的禁軍瞧見她們，先是誠(chéng)惶誠(chéng)恐的頂禮了，順道提點(diǎn)她們戌時(shí)將過，該回翠華齋歇息了。

    「這般晚了？」抬起頭尋著了月亮方位，聿玨心底不無(wú)遺憾，仰望著高聳入天的文圖閣，從塔樓腳下望上去，整個(gè)塔樓更顯壯麗高聳?！冈摶厝チ耍偻睃c(diǎn)兒便是宵禁，即便咱是公主，要是被人撞見了還是有些麻煩?！?/br>
    兩人仍牽著手，聿玨作勢(shì)欲歸，湘君卻是不動(dòng)?！赶婢吭谇剖裁?？」

    湘君一雙眼，直勾勾的往最上頭那層瞧?！傅钕抡f只到過第四階？」

    「嗯！是呀?！?/br>
    彷彿是看穿了什么，她左手輕扯，把聿玨拉回身邊?！傅钕潞ε碌模ǜ邌?？」

    「高？」隱隱察覺到湘君企圖的聿玨堅(jiān)定地?fù)u了搖頭?！肝遗潞?，但是不怕高！你要上去么？」

    「嗯，順道試試我教給殿下的輕功。」細(xì)眸里隱藏著躍躍欲試的燦亮光芒。「殿下覺得如何？」

    「好是好……可萬(wàn)一失敗怎么辦？」聿玨沒敢說，練了一個(gè)下午的拳法，她的腰、腿直到現(xiàn)下還有點(diǎn)兒痠疼。

    湘君亦是擔(dān)心此點(diǎn)，思忖一會(huì)兒后改口道：「那，湘君帶您上去。」

    「怎、怎么帶呀？我這么沉……」

    湘君左右張望，趁四下無(wú)人之際，「怎么帶嘛……就這樣帶嘍！」冷不防的，她把嬌小的聿玨打橫抱起。

    「哎！」饒是撒潑慣了的聿玨也沒給人這般抱過！湘君一雙健臂就撐在她腰、腿二處，抱得密密實(shí)實(shí)！

    「噓！殿下若是失聲喊了出來，可是會(huì)穿幫的！」

    先前在凰寧宮玉階處給湘君擄了去還能說事發(fā)突然；這回可真是蓄意圖謀了！不安與期盼同時(shí)交織在她心口，她手握著燈籠，右臂慌忙的勾住湘君脖頸。

    「抓穩(wěn)了？」湘君低頭瞧她，她芳唇翕動(dòng)，卻是訝異著湘君嘴角噙著的那抹玩味笑意；無(wú)論如何也沒想過，湘君竟有如此淘氣耍鬧的一面。

    「等、等等，先把燈籠給熄了……」

    湘君氣韻綿長(zhǎng)，往燈籠里一吐，蠟燭便滅；夜色裹著兩人，彷彿更是壯大了湘君的膽，她提氣一躍，三兩下攀上一層，縱然負(fù)著聿玨，爬這塔樓仍是易如反掌。

    爬塔過程中，聿玨把臉面湊近她頸間，只聞耳邊風(fēng)聲呼嘯，直到湘君攀上最高處，她耳邊已不聞風(fēng)聲，反而全是心口的狂跳聲！

    「殿下，睜開眼瞧瞧？」

    湘君輕柔的讓她踏著地面。她的腳步起初還有些虛軟，不過視線環(huán)顧周遭，很快將注意力給帶開；她先是瞧見鳳藻宮的琉璃屋瓦，往遠(yuǎn)處一瞧，輕易便能越過宮墻，宮外燈火通明，燦耀奪目。相較之下，反而是身在宮闈的她們才是黯淡的。

    「這……外頭這么熱鬧！」聿玨不由瞧得癡了，鮮少出宮的她，即便是出去了，天未暗下之前便得回來，鳳藻、凰寧二宮雖高，可憑她的輕功，再怎么樣也沒能攀上屋頂最高處瞧過，反而文圖閣才是她能到來的最高處！

    「湘君初來乍到時(shí)也被這京城的華燈給吃了一驚?！顾卣f，只是當(dāng)時(shí)急著想法子寫狀紙、告御狀，是以沒能好好的走逛一遭?！高@文圖閣高聳，夜里攀上此樓，就算是瞧瞧星子也是極好的。」

    聿玨喜不自勝，不光是宮闈外的燈火，饒是天邊的星河亦是美不勝收。她倆之間沒有燈火，可此刻，湘君的臉面在她眼中彷彿發(fā)著光般，那對(duì)柔眸宛若星點(diǎn)，耀眼的難以忽視。

    「殿下害怕這黑么？」

    「不，一點(diǎn)也不！」聿玨感動(dòng)又歡喜的濕了眼眶，「這一點(diǎn)也不黑，太美了……」迎上她的，是湘君一抹清麗淺笑。

    兩人接下來再無(wú)言語(yǔ)，只是靜靜的把此番美景，藏進(jìn)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