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季夏之往事(十五)
車子在路上急速飛馳。 轎廂內,任兩邊的樹木如幻影般快速掠過,晚意只緊緊握住方向盤,一瞬不瞬地看著前方。 日光從擋風玻璃照射進來,她皺了下眉頭,余光處留下一片模模糊糊的痕跡。 車子經過一條長長的林蔭道后,很快拐入一片園區(qū)中。零散的房子被郁郁蔥蔥的樹木所遮擋,晚意一邊控制方向盤,一邊憑借之前的記憶張望尋找。越過路邊一塊標識牌,她看到后面不遠處正在裝潢的別墅,忙放慢車速,緩緩開過去。 院門口堆放著許多建筑材料,一旁的空地角落停了好幾輛車,她瞥了一眼車牌,在旁邊找個位置把車停好。 車剛一熄火,她就聽到有爭吵聲從房子里面?zhèn)鱽?。心莫名提了一下,她忙拿過副駕駛上的包包,卻不小心劃到邊緣,包包瞬間倒下去,里面的東西嘩啦啦掉落在座位上。 晚意額筋突突的跳,皺著眉瞇了瞇眼,有一個四方的白色絲絨小盒子在黑色的車皮上特別顯眼,昨天特地回工作室拿的,差點又忘了戴……她迅速拿起來,打開蓋子,中間的一枚戒指正閃爍著熠熠光芒,她怔怔看了幾秒后,把它摘下來往無名指上戴去。 又迅速把其余散落的東西裝回去,提著袋子開門下車。 腳剛踩下去,一股剛被太陽光炙烤過的熱氣就從鞋底下滲上來。 粗細不一的沙礫鋪滿地。她哆嗦了一下,慌忙跳了幾步躲往一邊陰影處,踢了踢腳下的運動鞋,順著角落邊臨時鋪的一條木板路往房子里面走去。 聲音越來越大。她的心突突跳猛起來,緊緊握了握手里的包帶加快腳步。 一到門口,就看到內院有幾個人各站著一邊,比手畫腳面紅耳赤,一聲高過一聲地正爭吵不休。 她輕輕推開院落臨時安裝的木大門。 “怎么了?”晚意一聲詢問上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過來。 “晚意姐,你來了?!睅е缑纱笊獾目耷?,剪剪忙沖過去,救命稻草般抓住晚意的衣袖。她臉色紅撲撲的,安全帽下的額頭劉海被上的汗打濕,整個人看起來無助又狼狽。 “張工,你來了,你來給我評評理?!币贿叴┗疑ぱb的中年男人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側身請晚意過來。 “賴師傅。”晚意忙喚道。近身過去。 “張總,你好?!睂γ媪硪粋€身著西裝的年輕男人說道。 晚意連忙迎上去,這是這棟別墅的業(yè)主趙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身材削瘦,面貌清秀,看起來斯斯文文的。 “你好,趙先生?!彼B忙伸手致意。 趙為禮貌性地回握了下手。 剛從車的空調下來的冷氣早已經被蒸發(fā)得無影無蹤,才站了一會,她感覺已經有汗珠飛流而下。 剪剪從里面出來,拿了頂安全帽給她,她迅速接過戴上。 她定了定神,抬手抹抹額頭,臉上還是盡量掛著笑容問: “現(xiàn)在是遇到什么問題了嘛?” 趙為轉身指了指旁邊的空地,引著晚意過去,“張總,我們前陣子確定好設計方案,要在這外面院子修建一個游泳池的事,您還記得吧?” 晚意忙點點頭。 “方工告訴我,說是計劃等批準文件下來后就可以動工。我外出幾天沒過來監(jiān)工,今天早上經過這附近,想著順便進來看看。結果看到賴師傅他們在施工,就疑惑不是才剛申請嗎?怎么這么快就可以施工了?于是就問他們拿到修建泳池的許可證沒有,他們說不知道,這都是方工安排的。我就問方工要,方工也拿不出來,于是我要求他們暫停施工。結果他們非但不理解,還說我故意在找工程麻煩?!绷窒壬告傅纴?,神色有些急促,還是盡力在克制著情緒。 “我施工,是因為我收到方工給我的指令才這么做的,你們覺得不對那你們要先去核實好,你也不能一來就把我辛辛苦苦弄的這些東西都填了。”賴師傅走過來,指著那些工具,萬分無奈又急切的說道。 “這位方工剛剛不也說了嗎?不能再動工?!?/br> “我們本來可以施工,是你來了之后就喊停了。” “沒有拿到許可證就動工是違法的。” ………… 幾個人剛開始你一言我一句自說自話,剛開始還能心平氣和地對話,后來爭論聲一聲高過一聲,混雜在一塊,晚意耳蝸嗡嗡作響。 她忙擺擺手。她大概明白大家究竟為何而吵。 “大致情況我也知道了?!彼秃粢豢跉饪戳丝此麄儙讉€人。 這樣耗著實在不是辦法。 “趙先生麻煩您先等一下?!彼蜈w為點點頭示意,把賴師傅和剪剪他們都先叫到一邊。 她看著周身一群人,口干得厲害,咽了咽口水。 剪剪顯然也是被剛剛的爭吵嚇到,還稀里糊涂的樣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晚意壓低聲,眼里帶了幾分厲色看著她。 她本來心里就有點沒底,被晚意這么一問更沒了神,調整了幾下喃喃解釋道。 “前些天泳池的方案確定后,我就把資料都提交給住建部審批了,他們告訴我明天就可以拿到批復文件。今天施工隊以為有工作安排,一大早就過來了……我心想他們都大老遠來了,就干脆讓他們先動一些簡單的工,沒想到碰上趙先生過來了,正好問起這檔事……” 晚意也算屢清思路了。深深呼了一口氣,擰了擰眉,手緊緊攥著袋子,隱忍著語氣開口: “程序沒有完全下來之前是不可以動工的,難道你不知道嗎?沒有拿到建設工程規(guī)劃許可證就施工你知道會有什么風險嗎?一旦被舉報,這個后果你承擔的起嗎?到時候不單單是你,還有牽涉到整個……”晚意生生截住,把最后一個話音吞下去,直勾勾盯著剪剪。 剪剪低下眉,手指不斷攥著。 “我知道,所以我馬上就讓賴師傅他們停下來了。”說著說著聲音低了幾度,哽咽著要哭出來。 一旁的賴師傅張了張嘴,艱難開口,“張工,這事都怪我,是我不聽勸,與方工無關?!?/br> 晚意嘆了口氣,臉色緩下來。 “好了,別哭了?!彼鸭艏羯⒙涞念^發(fā)別到耳后,拿了張紙巾擦了擦她臉上混雜的汗淚。 又看了看身后一身齊整的趙先生。 這院落還沒有種綠植,連個遮陽的地方都沒有。人就這么曬著。 她慢慢走過去。 忽然,她心下是有什么東西扯了一下,身子打了一個冷嗦后一陣接一陣發(fā)冷,她摸了下手臂,那里起了一層層顫栗。 她緩了緩臉色,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穩(wěn)了穩(wěn)神站定。 “趙先生,實在抱歉。我聽了您反饋的問題還有我們設計師說的,看來這中間有點誤會?!?/br> “這有什么誤會?”趙為皺眉道,話語間氣盛。 晚意回望了下身后施工的那塊地,呵呵一笑,“我們看這幾日好不容易晴天了,就想著前陣子一直暴雨停工的事,難免擔心工期拖著太長。他們?yōu)榱粟s施工進度有點著急,不巧好心辦壞事,出現(xiàn)了這事體反而讓您這邊擔心了?!?/br> 趙為臉色稍稍舒展開來,他本也沒打算糾纏,看到晚意的態(tài)度他心里也有些軟化,只問她:“那您看這事怎么解決吧?!?/br> 晚意滯了一下,面露難色。要她敷衍她也開不了口,涉及工程問題不是在這里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可是如果要現(xiàn)在就給承諾她也做不出來。她并無萬全之策。 “您看這樣可以嗎?我們這邊立即停止施工,等核實好程序后馬上給您過目,您什么時候同意了我們就什么時候繼續(xù)?!?/br> 趙為抿著嘴點點頭。 晚意繼續(xù)說道: “如果后續(xù)有因為我們此次的工作而產生了問題,我們也絕對責無旁貸,所有損失費用都由我們公司來承擔。” “我是相信貴司能處理好的。錢還是其次,關鍵是安全合法合規(guī)問題?!闭f完他嘆口氣。 “是的。”晚意連忙應道。 趙為又看了一圈院子,慢慢朝院門口走出去,晚意立在一旁隨他出門。 “其他的先不管,但是這工,必須得先停下來?!彼宪嚽坝纸淮诉@一句。 “這個自然。我會讓他們先暫停施工的?!?/br> 車門關上,車子朝開去,留下nongnong的車尾氣,晚意目送他的車輛離開視線,才慢慢回身。 站在太陽底下太久了。腳下瀝青經過炙烤也蒸起一股炙熱,晚意不適抬腳,感覺整個要把鞋子融化在里面。 她抬頭,望了下天,烈日當空。這才幾點怎么就這么熱了? 賴師傅已經從里面出來,臉上是疲憊和愧疚之色,上前問晚意。 “張工,趙先生怎么說?”盡管剛剛爭論不休,他還是保持著基本禮貌。 “沒事,我們再溝通一下。”晚意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容。 “好好好,沒事就好。張工,對不住了,給您惹了這么個麻煩?!辟噹煾禎M臉歉意地說道。 晚意搖搖頭,“都是為了工作。”她看了下身后還有他們的幾個工友。 “賴師傅,您也辛苦了。今天的工時我會讓方工按照正常日算給你們。您和工隊的人先回去,后續(xù)工程有什么安排我讓方工再通知你們。”晚意順便交代解釋一通。 賴師傅雖然脾氣有些急,但性子是好的,平常也是個好商量的人。晚意跟他打交道好幾年,知道他品性,今天這樣的情況他也是為了工作本身而已。 “好,那我們就先走了?!彼蘸霉ぞ邘е麕淼钠渌俗硪惠v車離開。 晚意揮揮手,“注意安全?!?/br> 晚意又走回院落,看到剪剪還愣在原地,整個身子都呆呆,目光也沒一點聚焦,不知在想什么哪里。 晚意把地上散落的水管整理好。又瞥了她一眼。 “不走還站在那里等什么?”她佯裝慍怒,隨即又破涕笑出來?!翱焓帐皷|西,先回去吧?!?/br> “好……”剪剪懵暈地回過神,抹了抹臉跑進房子里面去拿材料和工具。 晚意順手把安全帽脫下來放在一邊的小棚子里。 花園里空曠得很,頭頂上的日頭就這么直惶惶的打下來, 她腳步虛浮,腿輕飄飄的不著力。 連忙鎮(zhèn)了鎮(zhèn),拿著包包認真看著腳下的路,慢慢地走出去。 剛在車門旁,頓感一陣寒氣打下來,凍得人僵硬。她站立在原地,不敢再多走一步。心跳也沒剛剛那么激烈了,她單手準備扶著車門,倏得激靈一下被燙得直甩手。 她抬頭一望,剪剪的身影從別墅里面出來,她關了院子大門,小小鬃的馬尾左右擺了一下,圓圓的臉,一雙黑溜溜的大圓眼睛,還有總是愛翹起來的小嘴巴。 她穿著一身鮮艷顏色的運動裝,小小的影子由遠至近。 瞬間,她的腿如軟泥一樣塌塌陷下去,全身上下被抽空了力氣,如浮木無所依靠,她想抓住什么,手指往前一抓,指甲碰到車身,嘩啦一聲,刺耳難聽。 胸腔頓時泛起一陣惡心…… 她最討厭聽到這個聲音了,以前上學的時候班里有個調皮的男同學喜歡用指甲抓黑板,她就捂住耳朵不敢聽,他知道她害怕,有一次故意不斷在她面前劃,她緊緊捂著耳朵一邊哭一邊搖頭,以為這樣就能擺脫那聲音…… 汗涔涔后背貼著地上火燙的沙礫,瞬間被蒸發(fā)成一陣熱水汽涌上來。 她是中暑了吧,應該是的。 她不堪,意識開始模糊。她聽到有人在叫她,喚她的名字。是剪剪,是她。她一定是看到她暈倒被嚇到了。 她不停歇喚著,一開始聲音很大她還能聽到,她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她沒有力氣去回答,想抬手,卻發(fā)現(xiàn)連張嘴起唇的力氣都沒有。 她想告訴她,她可能只是中暑而已,可是腹下,冰冷冷的,又沉沉的一陣墜痛。 慢慢的整個身子開始如墜入冰窟般,麻痹不知痛覺……她半瞇著眼,明明太陽就那么大,好大的太陽,地上被烤得熱熱的,怎么一下子就這么冷了…… 怎么會這么冷啊…… 剪剪的聲音越來越小了,身影也越來越淡。她多想說一句,就一句話,告訴她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墒茄燮さ闹我幌伦颖怀榭?,前面的最后一隙光也不見了,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