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浠坐在海邊的山崖上，翻看著葉瀾的手機，這個唯一被留下來的，jiejie的遺物。

    整整一年里，他就是用這部手機，和自己發(fā)信息、打電話。

    直到出院后，他才終于有勇氣，點開手機中的備忘錄，直面jiejie遭受過的所有痛苦。

    「今天又要和叔叔家一起吃飯了。我討厭葉晨。他總是在桌子下摸我的腿。我故意把椅子移往另一個方向，可他還是往我身邊靠。我真的好討厭他?！?/br>
    「今天第一次去葉晨家里給他做輔導。房間門關(guān)著，他站在我的身后，把手從我的衣領(lǐng)伸進去，想要摸我的胸。我讓他不要動手動腳?？墒撬f，如果我不讓他摸的話，他就把叔叔嬸嬸叫進來，說我故意勾引他。我該怎么辦？」

    「葉晨把手伸進了我的內(nèi)褲里。他的手指鉆進了我的下面。他的手指好粗糙，磨得我好難受。他身上的氣味好難聞，讓我直犯惡心。我晚上睡覺夢里都是這個場景。我該怎么辦？」

    「爸媽總是吵架。我討厭他們吵架。我害怕發(fā)生爭吵，害怕產(chǎn)生沖突。我不敢說。我該怎么辦？」

    「他甚至露出自己的生殖器，讓我去摸他。那個東西長得好丑，我想把它掰斷。我給他手沖，他像個發(fā)情的公狗一樣，不停地喊我“jiejie”。jingye沾到了我的衣服上。好惡心。我叫他別喊我姐。我沒有他這個弟弟。我只有小浠一個弟弟?！?/br>
    「我鼓起勇氣告訴了mama，可是她竟然不信。她說我打扮得像個男孩一樣，怎么可能會被sao擾。她說葉晨是個好孩子，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她說就算是真的，那肯定也是我先做出了什么不檢點的行為。她罵我，罵我不知廉恥，罵我是胡編亂造的騙子，罵我是個不懂事的東西?！?/br>
    「她真的是我mama嗎？」

    「我恨他們?！?/br>
    「我一定要逃走?！?/br>
    「快高考了。好忙。好多試卷。終于不用再去給葉晨輔導了。但我還是睡不著?！?/br>
    「每天晚上都在哭。不管前一晚哭得有多崩潰，哭得腦子有多疼，第二天一早依舊要從床上爬起來假裝成一個正常人去上學?；钪趺磿@么痛苦？」

    「我去找了學校里負責心理健康的老師。那個老師平時看起來很溫柔的。我說著說著就哭了，眼淚剛流下來，他的手就碰上了我的肩膀。他真的蠻溫柔的，但是他在我背上撫摸的動作實在讓我覺得惡心。最后我還是逃走了?！?/br>
    「我的靈魂好像被吸走了?！?/br>
    「凌晨兩三點的時候總會突然醒來，望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唾棄我自己，唾棄全世界?！?/br>
    「終于考完了?！?/br>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他們怎么可以用這樣可笑的理由，隨意更改我的志愿？！」

    「我無法接受“女性不用那么努力”這種說法，我可以憑自己的實力給他們一個響亮的耳光。我能考上全市第一的重點高中，我能考上很好的大學，我馬上就可以去往更廣闊的天地，卻還是被拽住，無法逃離原生環(huán)境。他們認為，女孩不必要太優(yōu)秀，就算優(yōu)秀，終歸還是要結(jié)婚嫁人。為什么？憑什么？」

    「我可以選擇先留在本地上大學，以后再找機會逃走?？墒?，未來真的會變好嗎？他們會不會繼續(xù)強迫我？讓我不要考研究生，讓我留在本地找工作，讓我相親，讓我和毫無感情的人結(jié)婚，讓我生孩子，讓我辭掉工作照顧孩子，讓我為了孩子不要和丈夫離婚……」

    「這黑夜真的有盡頭嗎？」

    「我不會釋懷，我永遠都不會原諒那些人。」

    「對不起，小浠?！?/br>
    看到最后，葉浠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流滿面。

    他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

    在生理上作為男性，他沒有給予jiejie應(yīng)有的保護。

    在心理上作為女性，他沒有預料到j(luò)iejie生活中潛在的危險。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當jiejie和一個異性在房間中獨處的時候，當jiejie被sao擾、猥褻的時候，他永遠都無法體會到那個時候的jiejie，是多么的害怕、無助。

    他很自責，他覺得如果自己能快些長大，帶jiejie逃離這個地方，或許她就會變好了。

    可是，葉瀾沒有等他長大。

    她站到了山崖上，想要將自己的生命結(jié)束在蔚藍之中。

    葉浠清楚地記得，jiejie曾經(jīng)是如何保護他、愛惜他、陪伴他成長。

    他不想失去她。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jiejie的情況已經(jīng)越來越糟，清楚地知道自己留不住她。

    jiejie想選擇自由。

    所以他放手了。

    It’d  be  better  if  the  world  would  all  slow  down

    如果這世界慢下來該多好

    It’d  be  better  if  I  khen  what  I  know  now

    如果從前的我知道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該多好

    It’d  be  better  if  I  was  swimming  in  the  shallows

    如果我仍暢游在事情的表層不追究深處該多好

    Cause  then  I  wouldn’t  o  spend  my  whole  life

    因為這樣我就不必經(jīng)歷我全部的人生

    Catg  up  to  you

    不停地追趕

    鈴聲響起，葉浠拿起自己的手機，是母親打來的。

    “喂？小浠？！你……你都對小晨做了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

    “原因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了，他說不出來，那就讓他寫出來?！?/br>
    “小晨他曾經(jīng)可能是對你姐做過一些不好的事，可她已經(jīng)死了啊，小晨肯定也知道錯了，你真的有必要這樣嗎？！”

    “媽，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太荒謬了嗎？”

    “什么？”

    “現(xiàn)在這個社會里，男性始終處于支配地位，而女性總是處于劣勢與服從的地位。不僅僅是你遭遇的家暴，jiejie遭遇的重男輕女、性sao擾、猥褻，這個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的女性正在遭受各種各樣的痛苦。可是，即便這樣，我還是想要做一個女性。”

    “你！”聽到最后一句，葉母才意識到葉浠究竟想說什么，“醫(yī)生明明說，你已經(jīng)被治好了啊，他說你不會再胡思亂想了！小浠，mama求求你，好好吃藥，做一個正常的男孩，好不好？”

    “媽，吃藥治好的是我的精神疾病，我的心理性別是無法改變的。我的確不再幻想，可同時，我也失去了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意義?！?/br>
    “小浠，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你在哪？mama去找你好不好？”

    “媽，對不起?！?/br>
    葉浠剛掛斷電話，耳邊忽然傳來久違的熟悉的聲音。

    “小浠！”

    葉浠沒出聲，他以為自己實在是太想念jiejie，又產(chǎn)生了幻聽。

    “你還穿了和jiejie同款的連衣裙誒！”

    “小浠，你今天好漂亮！”

    “你怎么不理jiejie呀？”

    終于，葉浠轉(zhuǎn)頭看向身側(cè)，見到了那個日思夜想的人。

    “jiejie？”

    “唉，你可算是看到j(luò)iejie啦！”葉瀾牽住他的手，踮著腳仰起頭，摟上他的脖子，  “你怎么過了這么久才回這里啊，你是不是都快把jiejie忘了？”

    “不是的不是的！對不起，jiejie，小浠的腦袋好像出了點問題，忘記了一些事……”葉浠連忙搖頭，皺緊了眉，“但是我現(xiàn)在都想起來了！jiejie，海里面太大了，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小浠這就去找你，好嗎？”

    “先不急嘛，小浠再陪jiejie一會兒?！比~瀾笑得眉眼彎彎，“jiejie好久都沒有感受過這么溫暖的陽光了?！?/br>
    葉浠望向遠方，海上的日出很美，jiejie就站在自己的身旁，仿佛從未離開過一樣。

    他太喜歡葉瀾那孤獨又沉靜的樣子了，她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個神。

    可她承受了人世間太多的苦難，她奮力掙扎過，卻無法逃脫屬于人的命運，終究不能成圣。

    葉浠癡迷地望著一襲紅裙的葉瀾，“jiejie，我們會永遠相愛的，對吧？”

    “當然啊?！比~瀾聲音里帶了笑意，踮起腳去啄吻他的眉心、鼻尖、嘴角，“小浠，其實jiejie一直都在?！?/br>
    葉浠忍不住笑瞇了眼，主動堵上葉瀾的唇。

    他吻得溫柔又緩慢，唇舌糾纏，逐漸浸熱了葉瀾冰冷的皮膚。

    兩人耳鬢廝磨，吻得情動時，手也鉆進裙擺下，撫摸彼此的身體。

    夾雜著殘剩理智的瘋狂與浪漫，令人無比貪戀。

    這種感覺就像，凜冽的，末日后的微光。

    她們相擁著接吻，向懸崖下傾倒，在迷霧中墜落。

    風吹著她們破碎的身體，腐爛的靈魂卻開始升華。

    水汽凝聚附著在裙擺上，葉浠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長出了紅色羽毛的小鳥。

    她們逐漸融為一個身體，與深淵共舞，一同沉淪。

    影片結(jié)束在海邊的一個崖頂上。

    遠離人類世界，也遠離了現(xiàn)代社會的禁錮體系。

    寂靜又蔚藍的海水似乎消弭了那些致命的言論，也洗滌了男主所有的罪孽。

    但真正救贖他的，或許是女主的那句“小浠，其實jiejie一直都在?！?/br>
    字幕開始滾動，制作人員、出品方、鳴謝單位，最后是一行致謝語——特別鳴謝《她與她的她》原著作者對本片的獨家授權(quán)以及溫瀾女士對本片的支持與貢獻。

    葉浠嘆了口氣，眼眶泛紅。

    坐在他身旁的葉瀾湊上去，輕柔地吻他的眼角，“怎么了，小浠？看哭了？”

    “……嗯?！比~浠點點頭，又皺了皺眉，“但是我不喜歡這個改編?！?/br>
    “為什么呀？”葉瀾起身，取出光碟播放機里的藍光光盤，小心放回盒中。

    “怎么把我改成精神分裂了呀？！”葉浠癱在沙發(fā)里，發(fā)泄般地錘了幾下抱枕，“讓我假想出一個jiejie，還把我們相互的愛拍成了我自己一個人的意yin！”

    “心理懸疑片的外殼，加上藝術(shù)電影的內(nèi)核，我倒是挺喜歡這個處理方式?！比~瀾笑著摸摸他的長發(fā)，“jiejie還蠻喜歡這個導演的，他很有才華，也很有想法?！?/br>
    現(xiàn)實世界中，葉瀾的志愿被葉父葉母更改，她只能繼續(xù)留在D市上學。

    和電影中的劇情一樣，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葉浠的秘密，了解了他多年來的痛苦。

    姐弟兩人在抑郁焦慮的裹挾下走得越來越近，打破禁忌，彼此相愛。

    那時候的互聯(lián)網(wǎng)不像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達，葉浠并沒有遭受大規(guī)模的網(wǎng)絡(luò)暴力，而是在某次穿女裝出門時碰巧被葉晨撞見了。

    葉母知道了葉浠的秘密，以帶他去課外輔導班報名為由，將他騙去了一個性別扭轉(zhuǎn)治療機構(gòu)。

    葉瀾報警無果，葉浠在那里遭受了三個月的非人折磨。

    回到家后，葉浠假意服軟，主動扔掉所有女裝、化妝品、假發(fā)，一心只剩學習，最終也考上了D市理工大學。

    之后，他就再沒回過家，也再沒向葉母要過一分錢，姐弟兩人的學費和生活費來源全靠兼職。

    成年后的葉浠依舊堅定地想做一名女性，葉瀾也支持他遵循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還幫他查了很多資料。

    變性的第一步，是激素替代療法。

    依據(jù)當時的規(guī)定，跨性別者必須憑原生家庭簽字的跨性別診斷證明書，才能買到抗雄激素和雌性激素的處方藥物。

    葉母堅決不肯簽字。

    葉浠只好先在外表上做一個女生。

    在葉瀾的陪伴和引導下，他越來越能接受自己的任何樣子，接受自己身體上的全部特征。

    在某些比較正式的場合下，他會從容地穿上男裝。在公眾場所里去男衛(wèi)生間，他也不再過分地猶豫和糾結(jié)。

    但僅從外表上看的話，日常生活中的他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女孩子了。

    讀完大一，葉瀾畢業(yè)參加工作，兩人在校外租了間小公寓，開始了既是姐弟也是情侶的同居生活。

    在葉瀾28歲生日這天，因為葉浠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話，她產(chǎn)生了將他們的故事寫成小說發(fā)布在文學網(wǎng)站上的想法。

    小說的名字叫《她與她的她》。

    她并沒有期待著擁有很多讀者，她只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記錄下他們的過往，記錄下他們一路走到現(xiàn)在的艱難。

    距離她和葉浠的開始已經(jīng)過去十年，依據(jù)當下的社會現(xiàn)狀，葉瀾增加了一些大眾討論的熱點，比如網(wǎng)絡(luò)暴力，比如抑郁癥患者的自殺。

    葉瀾沒想到，寫完沒過多久，竟然有一個讀者私信她說，想買這部小說的影視版權(quán)。

    他自稱是xx電影學院即將畢業(yè)的大學生，正在為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選劇本。

    他說自己一直在追更，非常喜歡這個姐弟兩人一同在倫理與情欲之間沉淪的故事，所以想問問她，可不可以將這個故事拍成電影。

    葉瀾同意了。

    半年后的某天，她收到了這名年輕導演寄來的光盤。他說，這是一刀未剪的最純凈最原始的版本。

    當天下午，她就和葉浠一起觀看了這部長達四個小時的影片。

    “jiejie，你真的有過那種想法，是嗎？”葉浠直直地望向葉瀾，突然問道。

    葉瀾將藍光影碟收好，坐回沙發(fā)上，她知道，葉浠說的是小說里女主想要跳海自殺的情節(jié)。

    “當然沒有。小浠怎么會這樣想？”

    葉浠的眼睛已經(jīng)微微濕潤，“如果沒有，那jiejie怎么會寫出這個情節(jié)呢？jiejie寧愿把自己的想法寫到小說里，告訴那些讀者，都不愿意直接跟小浠說?！?/br>
    “真的沒有?！比~瀾心虛地撫摸著他的長發(fā)，有些東西太沉重，她已經(jīng)不想再觸碰，“藝術(shù)創(chuàng)作嘛，悲劇總是會更容易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所以jiejie就這樣寫了。”

    “倒是有點道理……哼，但小浠還是不信?！?/br>
    葉瀾注視著葉浠，她很喜歡看他這副生氣的小模樣，撅著嘴，嘟著臉蛋。

    她覺得葉浠平時太乖太安靜了，這是他少有的鮮活又有活力的樣子。

    葉浠注意到j(luò)iejie溫柔的視線。

    有些人在親身經(jīng)歷過許多痛苦后，不想讓其他人像自己這般難過，這份血淋淋的體貼，人們稱之為溫柔。

    jiejie對他的溫柔就是這樣誕生的。

    葉浠突然換了個姿勢，懶懶地趴在沙發(fā)上，腰部塌下去，屁股微微翹起，“jiejie，那你更喜歡電影里那個葉浠，還是更喜歡我呀？”

    “先不說我更喜歡哪一個……”葉瀾挑了挑眉，“小浠這個姿勢，我可以理解為，是在勾引jiejie嗎？”

    葉浠不好意思地紅了臉，“jiejie先回答我嘛?！?/br>
    葉瀾回想了下電影里那個“葉浠”，那名演員的形象的確和葉浠很貼合，同時也將姐弟間那種禁忌的曖昧與情色表現(xiàn)得很好。

    但她還是覺得，哪怕是再精湛的演技，也無法刻畫出最真實的葉浠。

    葉瀾將他攬過來，摟在懷里，“啵”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這還用問？小浠當然是jiejie無可替代的唯一啊，永遠都是。”

    葉浠眨眨眼，笑著埋進她肩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