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睡眠艙中醒來。

    呼吸在狹小的空間里放緩了節(jié)奏。秦杏一時不愿起身，只想回味酣眠的甜蜜。

    然而她很快背叛了自己的怠惰，伸展開在睡夢時不自覺蜷縮起的身子，坐起身來梳攏她的黑發(fā)。那發(fā)潑墨似地壓在肩頭，顯得她的頸項雪一般的白。

    疲憊的思維被短暫的休憩補足了活力，此刻清晰而冷靜。秦杏的心也是明朗的。

    在日日夜夜里艱難筑立起的自我防御機制成功將負面情緒和囈語式的自我追問統(tǒng)統(tǒng)篩進最深處，等待日后的沉思或者時間的掩埋，贈還給她當(dāng)下最需要的自欺欺人式的清明。

    秦杏走下睡眠艙，理好了身上那件珍珠灰色的真絲連衣裙。

    下午的這門課，是“素質(zhì)養(yǎng)成與強化”課。

    與其他的老師相比，這位棕發(fā)褐眼的中年男人講起課來更顯一板一眼、枯燥乏味。比如本應(yīng)該妙趣橫生的拉祖姆諾夫健體理論，他講起來只教人昏昏欲睡?！般y河時代軍事”課上談到這套理論時，幾乎全班都在不停地提出不同的問題，那位有著漂亮藍眼睛的卡什老師更是特意為此延長了課堂時間一一解答。

    秦杏已經(jīng)做好了錄下整節(jié)課、花費更多時間整理筆記的打算。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一進教室，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座位被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霸占了。

    “秦杏?！?/br>
    他濃密而雜亂的眉毛挑起來，配著他剃得更短、險些要稱之為光頭的黑發(fā)，雖然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些，但看起來還是“兇神惡煞”這一詞最合宜他。

    見秦杏只是瞪大眼睛瞧著他，并不言語，他立時便站起來，給她讓出座位來。

    “怎么？幾天不見你就不記得我了？”

    秦杏連忙搖頭。她實在想不通老林長相明明并不兇惡，甚至還算得上清俊，卻總是這樣氣勢迫人。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br>
    老林笑起來，看著秦杏在她自己座位上坐好，他便站到她身旁去。

    “我也沒想到，是達莎安排的，她總不肯放過我，這次派我來做什么代課老師?！?/br>
    教室里的那幾雙眼睛都望過來，老林毫不在意地轉(zhuǎn)過身又一個一個望過去。他那雙褐色的眼睛極具威懾力，這樣漫不經(jīng)心時更顯冰冷，所有與他對視的人都很快開始努力回避他的視線。

    只有一個人除外。

    趙元謹望過來的目光很復(fù)雜，他只望著秦杏。他與老林對視時，眼神也是很明顯是透過老林、牢牢落在秦杏身上的。

    于是盡管老林已經(jīng)用充滿警告的眼神盯住了他，他仍然始終沒有低下頭去。趙元謹執(zhí)拗地看著早早轉(zhuǎn)過頭去避開他的秦杏，似乎在期盼一個明知不可能的回應(yīng)。

    老林似乎被趙元謹惹惱了。他猛地一砸秦杏面前的那張蛋殼白色的桌子，使出的力道大得驚人。桌面上立時伴著清脆的猶如竹子斷裂的聲響，浮出亮藍色的裂片狀的光紋。老林砸完這一下，才不緊不慢地揚聲宣布道：

    “我想各位也都知道我是誰了，沒必要再做什么自我介紹了。你們也不是聾子，也聽到了我是代課老師，我來代的就是這門王老師的課。”

    老林收起手背在身后，踱步向前走去。那裂片狀的光紋漸漸消失，秦杏摸了摸桌面，發(fā)現(xiàn)光潔如新，才松下這口氣來。

    “我知道你們中間一定有不服氣的，但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并且，某幾位‘權(quán)官達貴’，我歡迎你們以各種方式把我撤下來?！?/br>
    他一直走到教室的最前面的講臺上，才轉(zhuǎn)過身望向所有人，連說出這樣頗具嘲諷意味的話時，語氣都是平淡而沒有波瀾的。

    “反正你我都清楚，無論怎么做，對我來說都算是件好事?！?/br>
    教室里安靜到了極點。

    老林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了他的授課：

    “我事先借閱了王老師的教案。但很明顯，他和我的教育理念完全不同。在我看來，‘素質(zhì)養(yǎng)成與強化’無論如何也不能是一堂只局限于理論上的課?！?/br>
    “卡什告訴我，你們對拉祖姆諾夫健體理論很感興趣，那么為什么要讓它只是紙上談兵——”

    “因為它是屬于戰(zhàn)斗班的培訓(xùn)課程，與我們綜合班無關(guān)?！?/br>
    趙元謹?shù)穆曇舳溉豁懫饋?，以極度不禮貌的方式打斷了老林將將開始的長篇大論。他與往日全然相駁的反常行動致使秦杏以外的全班側(cè)目，那雙金絲框眼鏡背后的眼睛黑得仿佛沒有盡頭。

    “戰(zhàn)爭不會因為你屬于綜合班而對你留情。假如你沒有真正的力量，再強大的權(quán)力或者財富都不能做你的甲胄?！?/br>
    老林的聲音冷硬下來，他直視著趙元謹，像是在看一只囂張的螻蟻。

    “那么如你所言，在這個太平盛世，軍部保證過的和平年代里，下一場你所謂的戰(zhàn)爭將在什么地點、什么時候到來？”

    趙元謹并不示弱，他幾乎是在老林話音剛落就立刻反駁。

    老林卻笑起來。

    “現(xiàn)在，在這里。而且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在老師和學(xué)生的戰(zhàn)爭里，老師擁有絕對的壓制地位。”

    “所以趙同學(xué)，你可以永遠離開我的課堂了?！?/br>
    當(dāng)秦杏再一次被趙元謹憑借著體型和力量的優(yōu)勢壓進盥洗間困住。

    秦杏開始思考她、趙元謹以及盥洗間上輩子發(fā)生難舍難分的恩怨情仇的可能性。在立即掐滅這荒誕的猜想后，秦杏毫不猶豫地率先拒絕他：

    “我絕對不和你zuoai?！?/br>
    不過很顯然，這不是趙元謹想問的問題。她到底把他想得過于低俗了，以至于連那副金絲框眼鏡也遮不住他眼中的怒火，他望著她時的兇狠宛如已經(jīng)扼住了她的喉嚨。

    “我不是要問你這個?！?/br>
    這幾個字都像是被他硬生生從盲目的憤怒中剝出來的。秦杏便不發(fā)一語，只等著他繼續(xù)解釋，但這反而使他的語氣變得更糟：

    “你和老林什么關(guān)系？”

    他的話其實在秦杏的意料之中，但她卻也有了意料之外的發(fā)現(xiàn)，向來舉止文雅、總能偽裝得風(fēng)度翩翩的趙元謹，如今連鼻梁上架著的眼鏡都是歪的。

    他雖然此刻把她困在他的臂彎里，但他這樣怨憤十足的語氣，暴露了他才是這段關(guān)系中的“困獸”。

    于是秦杏笑起來，她故意語焉不詳：

    “那你和老林是什么關(guān)系？”

    “我和老林是什么關(guān)系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要轉(zhuǎn)移話題，秦杏，你以為你是誰？”

    “我不以為我是誰?！迸c趙元謹相比，她的聲音實在是太平靜了。“我只是秦杏。”

    “但是我實在想不通，我和你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我以為我之前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可你卻還是這樣來干涉我?！?/br>
    她仍穿著那一日的珍珠灰色的真絲連衣裙。

    他離她這樣近，她獨有的那種杏子般的甜香撲面而來，令他覺得呼吸是一場變相的拷問。自D-503小行星回來以后，她連目光都不會多停留在他身上片刻，更妄論笑了。以至于此刻她這樣嘲諷似地笑起來，他也在恍惚間覺得這是好的。他不明白為什么他如此迫不及待地向她發(fā)問，但卻又懼怕她將出口的答案。他憎惡老林，完全不考慮后果地頂撞老林，就仿佛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

    更仿佛，他不是他自己，他不是趙元謹。

    “我知道你是答不出的?！?/br>
    那雙霧蒙蒙的墨綠色眼眸里沒有任何留戀，她輕輕敲了敲身后的墻壁，以正常音量道：

    “老林，結(jié)束了，開門吧?！?/br>
    趙元謹剛想說無論是這間獨立盥洗間還是最外面的那道門都已經(jīng)被他死死鎖好，老林是完全沒有可能幫助她的。

    但盥洗間的門就在絕對不可能的此刻被老林輕輕松松地拉開，趙元謹甚至在這一過程中完全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老林皮笑rou不笑地站在那門口，卻像是完全沒有看到趙元謹，只瞧著秦杏。

    “你不是說馬上就結(jié)束嗎？耽誤這么久的訓(xùn)練時間，一會兒必須雙倍補回來?！?/br>
    他抓住秦杏的手腕，十分熟稔而輕巧地將她從趙元謹?shù)谋蹚澫伦С鰜?。秦杏一被老林拽過去，便忍不住小聲抱怨道：

    “疼?！?/br>
    老林瞪了她一眼，聲音卻比授課時溫柔許多：

    “還不是因為你缺乏鍛煉！”

    他們旁若無人地走出去，對話親切而自然，仿佛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

    趙元謹再一次目送著秦杏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想起那一次她的話：

    “對于一個隨時想著要挾我的人，我實在沒法投入什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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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好！我給老林剃個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還好他沒舅舅（b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