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一隅
雨水落在臨時居所的屋頂上。 廉價的建筑材料放大了滴落的聲響。原本還算宜人的雨聲變得極度惱人,一時間仿佛擁有了某種可憎的形體,正毫不留情地墜向汪與瓊。 臨時居所的狹小空間并不適合汪與瓊調(diào)養(yǎng),藍(lán)色營養(yǎng)劑更對她的健康談不上有益,這樣狹窄的空間也只勉強(qiáng)夠她蜷縮著身子躺下。 然而帶著年幼女兒的汪與瓊卻不敢奢望什么“躺”,她把女兒牢牢護(hù)在懷里,保持著一個不甚舒服的倚坐姿勢。盡管是倚坐,她依然沒有把太多的身體重量托付給倚靠著的墻壁,在這短短的幾天里,汪與瓊已經(jīng)聽到了太多的墻壁倒塌事故。這樣“微不足道”的事,只是徒然地上演“血rou模糊”和“不了了之”的更迭。 她和女兒一同囷在這一言難盡的棲身處。汪與瓊睜大著眼睛努力保持著清醒,與被雨聲催化得愈發(fā)嚴(yán)重的頭痛抗?fàn)?,而她年幼的女兒已在她懷中睡熟。孩子依偎著她發(fā)出的細(xì)微鼾聲,是她僅有的安慰。 臨時居所是政府對弱勢群體的愛心救助,但居住在這里的每一個人,幾乎沒有人不把它看做某種改頭換面的刑罰。 貧窮、卑微。 是銀河時代的“重罪”。 雨聲在她即將撐不住時低弱下去,頭痛也隨之變得和藹可親些,忍受它倒能夠稱得上是“容易”了。 懷里的女兒伸了個懶腰,從夢中醒來。那雙大而圓的眼睛里沒有顯現(xiàn)任何強(qiáng)烈的情緒,她只是緊緊地偎著汪與瓊,安靜得像不曾擁有聲音。汪與瓊憐愛地摸了摸女兒的頭,捉襟見肘的生活造就了她們的提心吊膽,把每一秒都過得像最后的倒計時。 陳舊的不知那年那月得來的藥瓶,泛著一層難看的白色,仿佛魚目上覆著的那一層病翳,讓人有一種古怪的惡心。汪與瓊望著那藥瓶里五彩斑斕的藥片,女兒摟住她,低低地蚊鳴似地叫了一聲“mama”。 她的眼淚就要流下來。她艱難地扭開瓶蓋,倒出一粒藥片放在掌心里端詳。那藥片的過于鮮艷的顏色對于她們而言,仿佛是異世界的產(chǎn)物。 “吃吧?!?/br> 汪與瓊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她把那藥片遞給睜大眼睛看著她的女兒,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流。 “mama。”孩子,這樣年幼的孩子知道些什么呢?她只是不愿讓辛苦生養(yǎng)她的母親難過,她摟著mama的脖子,獻(xiàn)上許許多多無價的愛的吻,那雙尚未被絕望侵占的眼睛里含著眼淚。 “mama,你不要哭!mama,我很乖的!” 汪與瓊好不容易建立的一點(diǎn)決心又被這樣擊潰,她把藥片丟掉,打翻那只罪惡的藥瓶。濃烈的顏色狼藉地交織在一處,她與女兒只是抱頭痛哭。 外面的雨漸漸停歇了,眼淚卻似乎再也流不盡。 當(dāng)汪與瓊哭聲終于弱下來時,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這也是她第一次在臨時居所區(qū)與禮貌重逢。昨天的例行搜查,不要說敲門了,他們幾乎要把那門踹到廢品回收站工作。 懷里的女兒把自己蜷縮成更加小的一團(tuán),用寬大的衣服緊緊遮住自己。汪與瓊安慰地摸了摸女兒的背部,提高聲音用通用語問: “是誰?” 答話的人通用語字正腔圓,聽得出是受過極好的教育的,語氣也難得很溫和。 “來派發(fā)物資的,您方便開門嗎?” “方便,方便?!?/br> 汪與瓊并不去懷疑門外的人是否圖謀不軌,起身急匆匆地為他開了門。畢竟再墮落的人都不會來劫掠臨時居所區(qū),這里沒有任何的價值,物如此,人尤是。 門外站著的男人很高大,身材相貌帶著明顯的斯拉夫血統(tǒng)的特色。他棕色的頭發(fā)修剪得有些雜亂,一雙灰藍(lán)色的眼睛也顯得冷冰冰的,本該是讓人覺得很疏離的樣貌,此時他卻抱著大包小裹的物資,對著她和懷里的女兒露出笨拙而溫柔的笑容: “我聽到您這里有小孩子的聲音,您需要奶粉嗎?我想我右手邊的這個袋子里應(yīng)該還有一些,那里或許還能找到罐頭?!?/br> 女兒狼吞虎咽地吃著草莓罐頭,果汁在她的嘴角留下鮮紅而甜美的痕跡。汪與瓊拿出手帕打算替女兒擦掉那污漬時,女兒飛快地伸出舌頭把那一點(diǎn)殘留舔得一干二凈,甜食和飽腹帶來的快樂讓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沖汪與瓊露出一個小狗般的諂媚笑容,就頭也不抬地繼續(xù)吃起罐頭來。 汪與瓊嘆了一口氣,才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女兒身上移開,落到那位龐大的占據(jù)了一多半空間的來客身上,她再次由衷地道謝: “實在是太感謝您!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這樣好的食物了。自從大前天分發(fā)了一次基本供應(yīng)的藍(lán)色營養(yǎng)劑以后,就再也沒有提供過任何東西了?!?/br> 他皺起眉,明顯沒有想到情況會這樣糟糕。 “這次為了慶?!墓?jié)日讓你們搬遷,連這點(diǎn)補(bǔ)償都不肯給你們嗎?” “他們說補(bǔ)償……”汪與瓊苦澀地笑了笑,“我們原來的那些東西連垃圾也不如,總不能賠垃圾給我們。” 他被這一句惹惱了,猛地站起身來,汪與瓊立刻拉住他,眼睛和聲音里都露出哀求。 “別這樣,安納托利?!?/br> 她記住了方才他自我介紹時的名字,急切地喚住他。安納托利僵在那里,很久之后他搖了搖頭,又慢慢坐下來。 “我也知道找上去是沒有用的。這絕不會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甚至我很懷疑,‘她’是默許的。” “‘她’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怎么樣呢?”汪與瓊的笑是蒼白的,她望了望專心致志吃草莓罐頭的女兒,摸了摸女兒的頭。 “我們不配在利沃維坦星居住。這已經(jīng)是在幾百年前就不言自明的規(guī)則,首都星不需要平民,更拒絕‘貧民’?!?/br> 安納托利靜靜地坐在那里,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個饑餓的孩子身上,他好像變成了一尊雕塑。 當(dāng)汪與瓊的女兒將罐頭底最后一滴果汁舔舐干凈,露出天真而不知世事的純凈笑容,安納托利站起身與她們告別。 汪與瓊雖然對他一無所知,但仍然清楚他并不是尋常人。然而尋常人尚且艱難求生,他這樣的人自然也是艱辛難言。 “您多加小心,做事叁思而行。” 她從自己貧瘠的通用語詞庫里揀出這一句忠告來,他立在門口,門外是無盡的黑夜,那一雙灰藍(lán)色的眼是黑暗里幽幽燃起的火。 安納托利沖汪與瓊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說: “祝您幸福?!?/br> 幸福。 好奢侈的幸福。 汪與瓊拼命點(diǎn)頭。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正在微笑還是正在落淚。 盡管給那對母女留下了一些物資,安納托利還是懷抱著大包小裹。 他在臨時居所區(qū)穿梭,聽著笑聲、哭聲、罵聲尖銳而突兀地交織在一處,人生、人世、人性,匯成粗糙卻又宏大的奏鳴。 臨時居所區(qū)的巡邏已對他很熟悉,因著他時不時前來發(fā)放物資,被認(rèn)為行動可疑抓捕過幾次。雖然并沒有落個關(guān)禁的結(jié)局,但也成了這里經(jīng)久不衰的笑柄。 這時那些巡邏又見了安納托利,自然不肯放過這樣好的機(jī)會,他們大笑著、囂張地喊他: “圣人托利亞!圣人托利亞!是不是你?又來送東西?。肯聜€月還是只吃土豆嗎?” 安納托利并不應(yīng)聲,他只前進(jìn),獵獵的風(fēng)吹起被他自己修剪得一塌糊涂的棕發(fā),他并不關(guān)心。他聽不見身后愈來愈大的笑聲,聽不見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圣人托利亞”,他只聽得見他面前那一座歪七扭八的臨時居所傳來的嬰兒啼哭聲。他走到門前,再一次禮貌地敲起門來。 今晚的夜空上有一弧鵝黃色的殘月,雖被烏云遮住了小半,卻仍流瀉下瑩瑩的光。 有嘶啞的聲音詢問他的身份。 他再一次露出笑來回答: “來派發(fā)物資的,您方便開門嗎?” ———————————————————— 追-更:blshuben. (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