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她撩開珊瑚色的裙擺。 在休息室暖黃色的燈光里,仿佛撣開一團蓬松而璀璨的星云。 溫室里精心呵護的花卉盛開時總是嬌艷欲滴,但同樣在溫室里成長的莫伊拉此刻卻連安然無虞也稱不上。 華貴的裙擺之下,一道深深的烙印落在她的腹股溝,那處的皮rou已然燒焦,與周圍健康白嫩的肌膚一襯,便更顯可怖。 秦杏難以相信眼前的這一幕,簡直是受了一大驚,幾乎要感同身受地痛呼出聲。莫伊拉似有所感,她一將裙子放下來,就拉住秦杏的手,輕輕地搖頭,她額頭上冷汗涔涔,卻還勉強擠出一個笑來: “現(xiàn)在已經好多了,我用了些止痛的藥。你不用擔心我?!?/br> 如此自欺欺人式的回應完全不能安撫秦杏,她立刻站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憤怒: “是昨天嗎?這就是他們對‘受憐愛者’的獎賞?這樣的‘憐愛’是想要人的命嗎?他們憑什么!憑什么?對你這樣折磨!” “秦杏,秦杏!”莫伊拉意識到秦杏的情緒有些失控,連忙解釋: “不是的,這不是‘憐愛’,也不是‘折磨’。這是一個標志……” 莫伊拉的聲音低弱下去,她又試圖云淡風輕地笑了笑:“更準確地說,是一半標志。” “標志?” 秦杏皺著眉毛重復,莫伊拉在這一瞬覺得在她身上看到了些老林的影子,心中因這古怪的趣味難得輕松了些。 “舒瓦瑟爾的標志,你仔細想想,我們學院里面有很多這個的?!?/br> “確實是?!彪m然莫伊拉沒有再撩開裙擺給秦杏看那個可怕的烙印,那圖案卻已經牢牢印在她腦海里了。秦杏很快將它和學院里錯綜復雜的花紋對照,果然發(fā)現(xiàn)那是最常出現(xiàn)的一種花紋的一半。 “莫伊拉,你姓米利歐緹,你和舒瓦瑟爾沒有關系?!?/br> 秦杏強調起莫伊拉的姓氏,面上的神情依然充滿著未平息的憤怒,她把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 “是。這也是在困擾我的問題?!?/br> 她的眉宇間的郁郁之色更加明顯,這間私人休息室溫柔的粉橙色也不能淡化分毫。莫伊拉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她說: “我講起事很拖沓很顛叁倒四,秦杏,你能聽我講完嗎?” 她和她坐在柔軟的帶著叁角花紋的姜黃色亞麻薄毯上,莫伊拉的休息室里只亮著幾盞不大明亮的壁燈。 她金棕色的眼眸比上等的蜜糖還要透亮甜蜜,腿上的傷痛更教她的眼眸濕漉漉的,仿佛一只受創(chuàng)的小鹿。 秦杏沒有辦法拒絕這樣一雙眼睛投來的懇求。 盡管她是一個還未從泥沼中掙扎而出的人,卻仍想要盡可能地向別人施以援手。 秦杏沒有言語。 她輕輕點了點頭。 “我和查克認識,是很偶然的。也許我們本來就不應該相遇,這些事也都不會發(fā)生?!?/br> “我的父母很愛我,當我愛上查克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沒有阻止我、反對我。他們只是很平靜地告訴我:‘你可以愛他,但如果他無法更進一步,你們也只能止步于此?!?/br> “上一次戰(zhàn)斗班選拔,查克是第二名,但戰(zhàn)斗班每次只會錄取一位有異族血統(tǒng)的參與者。” 莫伊拉下意識地攥著裙子上的薄紗。 “那位第一名也有異族血統(tǒng)?!?/br>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查克。我從來沒有。自那以后,他就變得更加敏感更加情緒化了。我知道如果他再不能進入戰(zhàn)斗班,再不能‘更進一步’,我們的關系遲早會崩潰?!?/br> “可是戰(zhàn)斗班下一次的選拔遙遙無期,我們心知肚明,上一次查克請人推薦、能夠參與那次選拔就已經盡了渾身解數(shù),下一次的選拔他可能連參與的機會都沒有了。” 秦杏瞧著莫伊拉的面色都蒼白起來,她輕輕拍了拍莫伊拉的手以作安慰。 “我…所以當問到我的時候,我滿腦子都只有‘請允許查克進入戰(zhàn)斗班’?!?/br> “我知道這是個太幼稚的請求,我完全沒有想到我會被選中。但這也確確實實是我那時最渴望的事。我真的——” “我不知道我怎么有資格和你們站在一起?!?/br> 她的聲音帶上了輕微的哭腔,秦杏握住她的手,異常嚴肅地反駁她: “我對貝琳達并不了解。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訴你,你完全有資格和我站在一起!這樣說太可笑了!我應該反問你,你為什么沒有資格和我站在一起?” “莫伊拉,你覺得你差在哪里?” “我——” 莫伊拉望向她,眼眶已然泛紅。 “我到達那位寢宮的那一天,看到她隨侍的女伴在謄寫歷年受憐愛者的請求。在那些請求里,只有我一個人的請求是為了自己的情愛。只有我是最自私的那一個,只有我是最狹隘的那一個?!?/br> 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秦杏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柔聲安慰她: “請求本來就是沒有限制的,無論是為了什么都是可以的。況且你也不是為了自己,你是為了查爾斯,這怎么能說是自私狹隘?” 莫伊拉還是搖頭,她將裙子上薄紗攥得更緊,倒不再流淚。莫伊拉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好容易才勉強緩過來。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是啞的了: “秦杏,你那一夜沒有在‘她’的寢宮。我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更不是沒有見過好東西。但是我一進了那里,就立刻失語了,在前半夜,我甚至連一個字也說不出?!?/br> “我看到了‘她’的女伴,全部的女伴。我不能告訴你那些人都是誰,我只能說,我真的連給她們提鞋的資格都沒有。我引以為豪的研究結果,還沒等我從失語中緩過來,就見證了她們在閑聊中輕輕松松得出了完全不同的見解。” 她露出一個極其苦澀的笑容,秦杏覺得那笑是飽含眼淚的。 “然后我才意識到,花了這么久,我不僅在做無用功,我所有洋洋得意的成績連做笑話都不夠格?!?/br> “后半夜我終于能說出話來,也見到了‘她’?!?/br> 莫伊拉的神情開始變得恍惚,如同在回憶一個遙遠而不清晰的夢: “我很狼狽。我一見到‘她’就開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好帳子里只有我和‘她’?!?/br> 莫伊拉望向秦杏,秦杏莫名覺得她那雙原本始終充滿神采的眼睛黯淡下來。 “‘她’很溫柔,雖然‘她’身體那樣不好,卻還是堅持陪我聊到天亮,一直都在安慰我?!?/br> “‘她’說,有時候人就是應當認命,順從命運,這樣才能走上真正屬于自己的路??嗲竽切┎粚儆谧约旱?,再努力往往也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br> 秦杏把唇瓣抿得很緊,沒有說話,繼續(xù)認真聆聽著莫伊拉。 “我說我還是不想認命。我知道我很差,但是我還是想拼命努力著變好。我知道我很愚鈍,可我仍然想成為地球史學家?!?/br> 莫伊拉的這間私人休息室沒有太多的裝飾,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粉橙色墻面上掛著的那張綴著知名地球史學家簽名的寄語,她的渴望可見一斑。 “所以‘她’給了我這機會,這半個標志?!?/br> 她低下頭,目光落在被珊瑚色裙擺遮掩住的烙印。 “為什么是半個標志?這有什么含義?” 秦杏又皺起眉頭來,她心中不知原因地警鈴大作,一種奇怪的心慌將她俘虜。 “如果是完整的一個標志,就代表我成為了‘她’的女伴,從此拋棄一切,我的家族、戀人、姓氏。舒瓦瑟爾的一切也會傾向我,我能夠利用那些我平時想都不敢想的資源充實自己,包括一些……”她頓了頓:“不可言說的特權?!?/br> “莫伊拉,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她并不批判莫伊拉的行為,也再不去追問為什么最后莫伊拉身上的烙印只是半個。秦杏甚至突然而然地平靜下來,語氣平和地詢問。 “我不知道。” 而莫伊拉把臉埋在自己的臂彎里,她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無處逃避的孩子,她開始哽咽,繼續(xù)茫然地重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br> 秦杏只是沉默。 她坐在那張帶叁角形花紋的姜黃色亞麻薄毯上,明明身下的地面維持著合宜的恒定溫度,秦杏依然感覺到沒來由的寒冷。她幾乎要打起冷顫來。 莫伊拉不知道那是否是她真正的渴望。但她們都清楚,選擇已然做出,就不再有回旋的余地。 秦杏想起擇選那一夜莫伊拉酡紅的臉頰,和那在禮堂里徘徊了叁遍的“受憐愛者——莫伊拉·簡·米利歐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