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蛋】Душа(下)
「肆」 瓦勒莉回過身來,斯捷潘連忙停住腳步,險些把自己絆倒。 “我買你花的那筆錢,請在一年內(nèi)還清。” 斯捷潘抬頭看著她,眼眶紅腫: “你只有這句話要對我說嗎?” “別的話也沒有必要再說?!?/br> “你為什么不問問我?瓦勒莉,你為什么不問問我?” “我很累,我沒有心情更沒有力氣跟你猜來猜去。”她看著他的神情與看著陌生人沒有任何分別,“我對你已經(jīng)十分寬容了?!?/br> 他咬著嘴唇,眼淚再度流下來,斯捷潘極度憎恨自己的懦弱,然而在此時此刻,他只想流淚: “你哪怕欺騙我,瓦勒莉,無論你說什么話,我都愿意相信?!?/br> “你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這種事?體面一點,你不是最有骨氣的嗎?” “我倒是想體面,瓦勒莉,是你逼我走到這一步的?!?/br> 她迫近他,刺鼻的血腥氣灌進(jìn)他的鼻腔,瓦勒莉微微笑起來: “剛才申請斷絕監(jiān)護(hù)關(guān)系的,不是我,是你?!?/br> 「7」 瓦勒莉·多諾霍在最近的工作中出了差錯,被上司處罰,停薪留職在家檢討。 管家很為她煩惱,但瓦勒莉和斯捷潘都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借機(jī)買了許多瓶不同名目的酒,一一開瓶品鑒,享受起醉生夢死的生活。 “我還是更喜歡探索時代的?!蓖呃绽蚺e起酒杯,看著淡綠色液體里不斷上升的氣泡,“地球時代的和星際時代的嘗起來都淡得像水?!?/br> 斯捷潘的酒量很好,連喝了幾杯面色都沒有變化。 “說是‘地球時代風(fēng)味’,但我在地球時代可沒嘗過這種‘風(fēng)味’。” “只是唬人的名頭?!蓖呃绽蚧匚吨棚嬒碌木埔?,笑著總結(jié)道。 “主人?!?/br> 管家打斷了他們的品酒活動,“您的同僚過來拜訪,你要見他們嗎?” “都是誰?” “常來見主人的那幾位,和您的關(guān)系都很好,還帶了禮物來?!?/br> “哦,讓他們進(jìn)來吧。我去換身衣服,穿著睡袍太不禮貌?!?/br> 斯捷潘扯了扯瓦勒莉睡袍的帶子,一圈一圈纏到食指上,“不是說好最近只陪我嗎?” 瓦勒莉靠近他,把衣帶從他手中解下: “別鬧,душа,這是正經(jīng)事?!?/br>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彼е齑?。 “別咬了?!彼裏o奈地點點他的左側(cè)臉頰,“好吧,你也去換身衣服,一會兒你陪著我?!?/br> 斯捷潘這才露出微笑,任由瓦勒莉去換下睡袍。 “恕我直言,您不該這樣嬌縱的?!?/br> 安靜站在旁側(cè)的管家趁瓦勒莉離開之際,語氣平淡地道。 松垮的睡袍裸露出斯捷潘部分胸膛,他拉好了袍子,站起身來。 “你沒資格對我指手畫腳,你只不過是一個人造人?!?/br> 中年男人別著的那枚胸針如常閃爍著,他亞麻金色的頭發(fā)遠(yuǎn)不如斯捷潘的金發(fā)迷人。 “我是沒有資格。但是您不過也只是一個冷凍人?!惫芗铱桃庠凇袄鋬鋈恕币辉~上加重了語氣,“您更沒有資格干擾主人。” “我沒有干擾她!” “我比您更希望您沒有干擾她?!?/br> 瓦勒莉大笑著把手中喝空的酒杯遞向管家,他雖然并不很情愿,但還是為她斟滿了酒。 “瓦西里耶芙娜真這么干了?” “是的,她把那幾位的秘書全部辭退了。說如果真正負(fù)責(zé)做事的人要請長假,那么他們的助手也不該留在軍部里吃空餉?!?/br> “拉祖姆諾娃上校剛剛晉升就這樣大刀闊斧地改革,實在是容易樹敵?!?/br> “瓦西里耶芙娜本來就和那些上層意見不一,樹敵已經(jīng)多到不可能再多了?!彼懿灰詾槿?,又對身旁的斯捷潘道:“那幾支酒你去拿過來,這些不夠喝?!?/br> “她自己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所以我真的沒有想到拉祖姆諾娃上校這次會以‘過于莽撞’為由處置你,這軍部論起‘莽撞’,肯定是她拉祖姆諾娃第一人啊?!?/br> 斯捷潘一邊聽著他們的談話,一邊去房間的另一端的架子上取下了那幾支酒。 “我也沒有想到,畢竟拉祖姆諾娃上校向來都非常賞識瓦勒莉。” “她私下里有沒有跟你再說過什么?是不是怕你被牽連進(jìn)什么麻煩事?!?/br> “沒有?!彼菇菖烁杏X到瓦勒莉的聲音里有某種極其細(xì)微的變化,但還沒來得及深想,她便催促他: “Душа,我們的酒呢?” 他連忙拎著那幾支酒趕過來,斯捷潘和管家一同把這些酒一一打開,為一只只空酒杯斟滿。 “是不是誰說了什么?讓上校對你有了意見?” “不可能,瓦西里耶芙娜不是那種人。” 瓦勒莉立即反駁:“我很了解她,她不可能因為別人的話對我有意見?!?/br> 那位發(fā)表猜測的同僚輕輕笑了笑:“放松點,瓦勒莉,沒人對她有意見。只是你得承認(rèn),拉祖姆諾娃上校是個多面的人,猜測她的行事動機(jī)不得不多些想法?!?/br> “比如那一年的聯(lián)歡會,天?。∥疫@輩子不會忘記上校的變裝的。” 瓦勒莉端起酒杯,把杯子里滿滿的酒一飲而盡,管家憂愁地望著她,欲言又止。 “你還是少喝一點,瓦勒莉?!彼菇菖丝ㄔ谒麄兞奶斓拈g隙,低聲提醒她。 她看了他一眼,還不等她回應(yīng),在座的同僚先行開始了調(diào)侃。 “瓦勒莉,你和拉祖姆諾娃上校都有著一樣的癖好啊。” “不是說上校的伴侶并不是冷凍人嗎?” “我遠(yuǎn)遠(yuǎn)見過她一次。”這位同僚曖昧地眨了眨眼,“我有八成把握她是。” “遠(yuǎn)遠(yuǎn)見一次怎么判定?你長了個狗鼻子?” “‘死’過一次的人,氣質(zhì)肯定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你沒聽過那個笑話嗎?一個冷凍人、一只喪尸和一具骷髏一起走進(jìn)一間酒吧——” “Душа.”方才沉默不語的瓦勒莉輕輕推了推斯捷潘,“你回房間去吧,這里不需要你了?!?/br> “冷凍人說:‘我是有rou體的鬼魂?!瘑适f:‘我是沒有鬼魂的rou體。’骷髏說:‘請把我分到?jīng)]有rou臭味的那一邊?!?/br> 瓦勒莉的同僚們?yōu)檫@個糟糕透頂?shù)男υ挻笮ζ饋恚菇菖嗣嫔n白地點點頭。 “他怎么走了?瓦勒莉,你也和上校一樣小氣?” “連讓我們好好見識見識冷凍人都不肯?” “他身體不舒服,我讓他回去休息?!?/br> 走到門口的斯捷潘忍不住回頭看了最后一眼,似乎他是否存在都并無影響。瓦勒莉仍在和同僚交杯換盞、談天說地,管家又為他們斟了一輪酒,此時正跪坐在地上,細(xì)致地擦拭著地板上的酒漬。 「8」 馴服一條狗需要兩個月,馴服一只鷹需要叁年。馴服一個能思考、能說話的人呢?其實或許只不過是需要更多一些的時間。 尖牙可以磨平,爪子可以修剪,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性格,在時間的磋磨下,都是柔軟的,可以改變的。 野狗可以變成家犬,雄鷹可以變成獵鷹,而人——被馴服、不屬于自己的人,又該稱之為什么呢? 管家跪坐在地上,盡職盡責(zé)地擦拭著矜貴的地板。他像是這棟房子的鬼魂,它的每一條紋理、每一處縫隙,管家都銘記于心。 “瓦勒莉什么時候回來?” 蒼白的少年再一次向他發(fā)問,那雙碧藍(lán)的眼睛已經(jīng)布滿蛛網(wǎng)狀的血絲。管家不答話,只是繼續(xù)著手上的工作。保持房屋整潔,這是她囑托的事,她告訴他一定要做好的事。 濕潤的抹布一遍遍擦過同一條木板,自然造就的木紋泛著隱隱的金色,他擦得很干凈,光潔得可以映出人影。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喂!你是人造人,不是啞巴!” 她是個厭倦麻煩的人,管家知道,所以他總是盡可能地保持安靜,默不作聲地為她做好所有力所能及的事。他完全不在乎她是否能注意到這一點,他只是想幫她減少一點麻煩。 “你不理我,你以為我不敢告訴瓦勒莉嗎?你算什么?你只是一個人造人!她只在乎我!” 抹布丟進(jìn)水盆里,蕩開層層凌亂的漣漪。 管家站起身,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拽著他向前走去。 盡管斯捷潘試圖掙扎了許多次,但都沒能掙脫成功。 “你瘋了!你干什么?” 他一把推開那扇門,自調(diào)節(jié)的吊燈緩慢地亮起來。 管家拽著斯捷潘走進(jìn)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斯捷潘相當(dāng)憤怒,“你敢當(dāng)著瓦勒莉的面這么無禮地對待我嗎?” “看看墻。” 中年男人的臉上浮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斯捷潘的問話,自顧自地重復(fù)道:“看看這面墻,斯捷潘·瓦維洛維奇·斯沃博金。” 房間里空蕩蕩,沒有任何家具陳設(shè),只有正朝著門的那面墻上掛了些照片。剛剛怒氣沖沖的斯捷潘完全沒有留意這些照片,這時稍加留意,才發(fā)現(xiàn)那一整面墻上都掛著瓦勒莉與不同少年極其親密的合照。但也不是完全“不同”,這十余個少年無一例外全是金發(fā)藍(lán)眼。 “這只不過是照片,能說明什么?” 面色難看的斯捷潘強(qiáng)裝鎮(zhèn)定,猶自狡辯。 “你是個瞎子?!?/br> “斯捷潘,星際時代給人造人更換發(fā)色是重罪,因為這影響對我們的管制——” “你不要再說了!”他捂住耳朵,眼睛痛苦地閉緊。 管家殘忍地把他捂住耳朵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語聲如常: “主人冒著重罪的風(fēng)險給我換了發(fā)色,她迷戀這種類型,金發(fā)藍(lán)眼,十幾年如一日。” “別說了!” “我是第一個,斯捷潘,你真的以為你會是最后一個嗎?” “她對我是不一樣的!瓦勒莉是真的愛我的!” 斯捷潘咆哮起來。管家平日里是討厭這種吵鬧的,但此情此景,倒成了一種享受。 “她親口說過嗎?”管家灰藍(lán)色的眼睛掠過斯捷潘因情緒失控微微顫抖的身體。 “你敢同她表明心跡嗎?” “那又怎么樣?這些都說明不了什么,我們的關(guān)系只是還沒有發(fā)展到那一步。” “‘發(fā)展’?”他笑起來。 “她甚至不記得你的名字,斯捷潘,你好好想想,主人有哪一次叫過你‘斯捷潘’?” 斯捷潘感到他的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眩暈層層向他進(jìn)攻。 “俄語真是一門美妙的語言?!惫芗铱畤@:“‘Душа’這樣一個小小的詞,居然可以擁有那么多的意思,內(nèi)心、感情、靈魂、寶貝兒——” “還有‘農(nóng)奴’。” “斯捷潘,主人是不是還送過你一條腳鏈?” 那條貴重的鎖鏈忽地?zé)破鹚哪_腕,斯捷潘瞪著管家,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 “你為什么要這么折磨我?” “主人只需要一個‘有rou體的鬼魂’?!敝心昴腥说恼Z氣還是這樣的平淡無波,“而你并不比我更適合做這個‘鬼魂’?!?/br> “太想成為人的‘鬼魂’不適合留在主人的身邊?!?/br> “我是人!”斯捷潘泣不成聲,癱倒在地,“我是人……” “只有一個辦法能證明你在主人眼里是不是‘人’?!?/br> 中年男人俯下身子,替少年把金發(fā)攏回耳后,在他耳畔低語: “斷掉這段監(jiān)護(hù)關(guān)系,或許你可以得到‘人’,或許你會失去一切。” 「伍」 顯然,破釜沉舟并不能給豪賭增加更多的成功率。 “長眠計劃”的參與者失去了未來的發(fā)言權(quán),斯捷潘·瓦維洛維奇·斯沃博金失掉了他幻覺般自欺欺人的戀情。 瓦勒莉·多諾霍最后同他道: “沒有必要,以后不需要再聯(lián)系了?!?/br> 她對他沒有半分留戀可言,語氣里尋不到過去的一絲溫存。 斯捷潘僵硬地站在原處,看著她走進(jìn)上升扶梯,他很想再問瓦勒莉,她是否真的連他的名字都不曾記得過,可斯捷潘到底沒有問出口。 他恐懼那個答案。 「陸」 “多諾霍?” 瓦勒莉聞聲轉(zhuǎn)過頭去,一瞧見那人樣貌,面上那塊無形的厚冰立時碎裂,笑容燦爛。 “娜塔莉亞·瓦西里耶芙娜,您怎么在這兒?” “我來政府替我愛人辦幾件事。”拉祖姆諾娃上校解釋道,“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也許我能幫幫忙?!?/br> 上校提及伴侶時,瓦勒莉的神色幾不可察地暗了暗。她注視著拉祖姆諾娃上校那雙冷冰冰的藍(lán)眼睛,微笑著搖了搖頭: “只是一件小事,已經(jīng)解決了。哦,上次我送去您家的花束,您收到了嗎?” “收到了,非常漂亮的雛菊,我愛人很喜歡?!?/br> “您喜歡嗎?”瓦勒莉追問。 “我?”拉祖姆諾娃上校怔了怔,并不十分由衷地道:“很喜歡,多諾霍的品味一直很好?!?/br> 瓦勒莉點了點頭,琥珀色的眼睛像一灘傾灑的、狼藉的酒: “是,我的品味一直很好。” ———————————————————— 附注: ① Душа: 1.心,心靈,內(nèi)心 2.(常帶定語)(具有這樣或那樣品質(zhì)的)人 3.感情,熱情 4.心腸,心眼 5.〈口 〉人,人口 6. 農(nóng)奴 7.(常與моя連用)〈口〉親愛的,心肝,寶貝(親昵的稱呼) 8.чего〈轉(zhuǎn)〉本質(zhì),實質(zhì) 9.核心人物,重要人物 10.靈魂 ② 雛菊的花語: 不能告白的隱忍的愛,深藏心底的愛。 ③ 娜塔莉亞·瓦西里耶芙娜·拉祖姆諾娃——老林的朋友達(dá)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