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娜老師的第一條建議就是要和隊友頻繁交流，她還提到達莎給老林講了一個奇怪的笑話?！?/br>
    “‘達莎’是指拉祖姆諾娃上將？”

    “是的。”秦杏朝著同樣癱坐在坑底的馬克·凱勒點點頭。

    “我一開始沒有深想，我以為這個‘交流‘只是單純地互相溝通周邊信息，比如環(huán)境、建筑、路況之類的?！?/br>
    “所以尤娜老師的建議是要多說話？閑聊？”

    馬克·凱勒很快就理解了秦杏的言外之意。

    “至少我的理解是這樣的。以剛才的經(jīng)歷來看，無論是去廢墟，還是去荒漠，都躲不開幻覺。”

    秦杏話雖如此，語氣卻顯得頗為篤定，“我想如果持續(xù)進行談話，一方面可以緩解緊張，另一方面也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br>
    “確實——”馬克·凱勒略一躊躇，隨即便問道：

    “那聊些什么呢？”

    他看向秦杏，她額頭上沁著一層細汗，墨綠色的眼睛霧蒙蒙的。

    “你還有力氣嗎？要繼續(xù)走嗎？”

    “為什么不走？難道就光坐著聊天嗎？”秦杏笑了笑，眼睛微微瞇起，“好不容易能來一次納恰列星，雖然好像沒什么可看的，但逛一逛倒也不錯?！?/br>
    這話不知緣由地刺了他一下，馬克·凱勒立刻站起了身，秦杏望向他，他偏過頭去，神情有些別扭。

    “走吧，逛一逛。”

    秦杏和馬克·凱勒不小心跌進的這處土坑起初只是一個淺坑，然而由于土質(zhì)過軟，在他們兩人的重力作用下，坑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簡直像是掉進了某種野獸的嘴巴里，它正貪婪地想要把他們吞吃入腹。

    仗著身姿輕盈、先一步脫離土坑的秦杏向馬克·凱勒伸出了手。盡管她之前和他有些不愉快，但秦杏是個大度的人，更何況在這種情況下，她非常清楚和隊友和諧相處的重要性。

    “來?！?/br>
    馬克·凱勒沒有拒絕她的幫助，借力躍了上來，脫離了那張越發(fā)猙獰的“巨口”。不過他一時間還是不大愿意直視秦杏，和她并肩走在坑坑洼洼的紅土上，有點猶豫地開口道：

    “你愿意聊一聊林嗎？”

    “你對老林這么感興趣？”

    秦杏挑起眉看了馬克·凱勒一眼，她對他的這種興趣下意識有些警惕。

    “我想不到我和你有什么可聊的?！彼恼Z氣忽然變得很硬，帶著一點怪異的、不大和諧的傲慢，仿佛是一個幼童強行穿上了一雙成年人的大號雨靴。

    “在你之前，我沒有接觸過什么冷凍人，我對你們沒什么了解?！?/br>
    他們走過一片斷壁殘垣，馬克·凱勒無處安放的視線落在一截斷墻上的鮮紅色涂鴉——一雙穿著漁網(wǎng)襪的豐腴長腿，曼妙的線條有著強烈的沖擊力。他看著它，又好像不是在看著它。

    秦杏沒有看那幅涂鴉，她的語氣很尋常。

    “你覺得我對老林用了手段。”

    “不是我這樣說。”他強調(diào)道。

    流言蜚語。沒人能確切地、肯定地指出它們究竟來自哪里。

    早在綜合班的時候，她就影影綽綽地聽到過幾句。來到戰(zhàn)斗班以后，她一心撲在提升上，雖有些避不開的糾纏，但秦杏和班里的人基本上沒什么來往。

    她聽不到，她便以為它不存在。

    秦杏沒有追問馬克·凱勒是誰傳出的謠言。她略過這個話題，依舊保持著平靜。

    “你的通用語有一點口音，你不是首都星生人吧？”

    這句話成功地使他與她直視，她從容不迫地繼續(xù)發(fā)問：

    “雖然你的口音已經(jīng)非常輕了，但偶爾的一些發(fā)音習慣上——我想，你來自一顆邊境星，或者……”

    她的稍作停頓教馬克·凱勒的眼里似乎要噴出火來，秦杏按耐住自己的笑意，這不道德，也不體面。

    “或者是一顆垃圾處理星，我聽說那里的條件非常惡劣——”

    “你不是都聽見他們說的話了嗎！”

    馬克·凱勒顯然是受到了最令他無法承受的侮辱，臉龐上的五官雜糅著怒氣和沉沉死氣，他咬牙切齒地，瞪得人脊背生寒。

    “我就是從垃圾堆里爬出來的怎么樣？我不比首都星人差到哪里去！我只是沒有一個好出身！那算什么！”

    “嘿，馬克·凱勒?！彼p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掠過他那條兇神惡煞的斷眉，到底還是沒有露出笑。

    “你這樣可不好。一個定時炸彈已經(jīng)夠數(shù)了，兩個可不怎么好。”

    “什么‘定時炸彈’不‘定時炸彈’？！你沒必要陰陽怪氣地講話！我最煩你這種兜圈子！”

    “冷靜，冷靜?！?/br>
    他躲開她還要拍他肩的手，惡狠狠地瞪著她。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br>
    秦杏收回手，她看著他，面上的表情很平淡。

    “不是我先揪著你的‘出身’，而是你先揪著我的‘出身’。”

    “你——”

    “如果你要和我說話，哪怕是侮辱，馬克·凱勒，我請你直說。身為‘冷凍人’的我和身為‘銀河人’的你一樣，我也最恨什么‘陰陽怪氣’，什么‘兜圈子’?！?/br>
    馬克·凱勒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他閉上了剛才還要與秦杏繼續(xù)嗆聲的嘴巴，臉色沉得和如今納恰列星的天色不分伯仲。

    “老林的脾氣差得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我對你沒什么意見，但我不覺得兩顆定時炸彈湊在一起是件好事。你真想要做老林的學生的話，我勸你好好收斂收斂脾氣?！?/br>
    她行進的速度明顯變快了，馬克·凱勒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住她，他皺著眉，沉默不語。

    深灰色的天空還殘留著黑鳥留下的痕跡，它們將霧霾卷成了層層漩渦，教天空仿若一支巨大的煙卷尚未墜落的煙蒂。

    老林不適合教導一個脾氣難控的學生，秦杏想，他也不適合教導一個多愁善感的學生。

    “像是‘好出身’，你怎么定義‘好出身’呢？和你比起來，我的‘出身’是好還是壞呢？”

    秦杏笑著再度發(fā)問，她逼近他。

    近到馬克·凱勒足以看清她的眼底沒有一絲笑。秦杏的眼睛是冷的，冷如一團完全失去火星的灰燼。

    “我不知道?！?/br>
    他的聲音銹住了，像是兩塊新鑄的齒輪在進行生澀的磨合。

    “我不知道……”

    她垂下眼睫，輕輕地笑了一聲。

    “聊聊別的吧?！?/br>
    “……班長搶在榃榃之前沖了進去，榃榃本來還要進去，但是奇卡嘉突然犯了老毛病——榃榃只能留下來捂住奇卡嘉的嘴——”

    “榃榃沒去掐奇卡嘉的脖子？我以為這種時候她會選擇掐死奇卡嘉?！?/br>
    馬克·凱勒神色復雜地看了眼秦杏，他突然覺得復述之前大獲全勝的任務(wù)有些困難。

    “當時因為多日強攻，武器損耗很大，奇卡嘉最擅長修理和制造武器。榃榃雖然對奇卡嘉意見很大，但她絕不會讓個人喜好影響到任務(wù)?！?/br>
    秦杏點了點頭，“榃榃是位非常出色的戰(zhàn)士?！?/br>
    “我們都這么認為?！瘪R克·凱勒并不介意承認別人的優(yōu)秀，隨即他便問她：“你呢？我知道綜合班的任務(wù)不太多，你進行過幾次實戰(zhàn)？”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br>
    秦杏坦蕩地承認道：

    “我一次實戰(zhàn)也沒有參加過。只進行了一次探索項目，我就通過選拔來到了戰(zhàn)斗班。在綜合班我沒有待上多長時間?！?/br>
    “一次也沒有？你之前不在綜合班？那你在哪里？你是學習地球史的？”

    他一臉震驚地看著她。秦杏難得見到他露出這種神情，她以為他只會板著臉或者大發(fā)雷霆。

    “更差。綜合班之前我沒有接受過線下教育，我是在官網(wǎng)上學習，‘冷凍人學習計劃’，你聽說過嗎？”她想起和老林在穹洞里的對話，補充道：“所以老林說我的起步是零?！?/br>
    “你是怎么通過選拔的？我不明白，你怎么可能通過？而且——你當時的成績還不錯。”

    秦杏聳了聳肩，她警覺地又掃了一眼馬克·凱勒，發(fā)現(xiàn)他倒不是出于輕蔑的懷疑，他還沉浸在震驚中。

    “我不清楚。但我覺得我的訓練期絕對會是有史以來最長的。”

    “你給我講了你實戰(zhàn)的經(jīng)歷，我只能跟你說說那次項目探索了。我們?nèi)チ薉-503小行星，負責人是老林，我和他就是這么認識的。”

    秦杏慢慢說完了開頭，細想起來，這場項目探索實際上也沒有真正完成，不過她不能如實告訴馬克·凱勒，這是舒瓦瑟爾學院的要求。

    她大概回憶了一遍，剛準備半真半假地編織出一個新故事講給馬克·凱勒，秦杏一直下意識巡邏在周圍的視線就猛地僵住了。

    在一個坍塌了一半的花壇形狀的廢墟里半露出了一件破碎的器皿——

    一只陶壺。

    淺褐色的陶壺。

    花紋繁復，猶如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