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我不在這里的一個月間
期末周前,Caleb Robertson起了個大早,給他一個多月沒回來住過的室友開門。門一打開,室友的女朋友笑瞇瞇地說“Hi”。 “我?guī)Я宋腋绺缫黄饋韼兔?,不介意吧??/br> 小情侶身后應(yīng)聲探出一個腦袋,Caleb恍惚地搖搖頭。 ……陽光下看,好像確實沒有那么嚇人了。再說,室友和他女朋友都活生生站在眼前,或許真的是他想太多。 他迎進三人,攬過室友的肩,邊走邊唉聲嘆氣。 “房東說今年要漲價,我也在考慮要不要繼續(xù)租,這個時間房子太難找了……真羨慕你,可以直接搬去Heather家,我當(dāng)然不是說我也想搬去Heather家——” 室友一彎腰,從他胳膊底下鉆出,頭也不回地往臥室去了。Caleb大驚,顧不上剩下兩人和他并不太熟,一把拉住求證:“他怎么了?我做了什么嗎?他為什么不理我?” “可能是起得太早了吧?!?/br> 頂著像是復(fù)制粘貼的一張臉,兄長面色和善,輕輕移開Caleb握在他meimei胳膊上的那只手,與旁邊幸災(zāi)樂禍瘋狂憋笑的meimei形成反差。 女孩推了推兄長,催他去臥室?guī)兔?。她自己則落后一步,煞有介事地揶揄這間屋子目前唯一的住客:“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發(fā)誓我什么都不清楚,”Caleb大感頭痛,“拜托,饒了我吧,我那么好的室友都被你搶走了?!?/br> 對面的白眼翻到了后腦勺:“明明就是我先。要不你也找個命硬的女朋友收養(yǎng)你吧,靠繼承遺產(chǎn)活著那種?!?/br> “命硬……?” 大概是個從中文直譯過來的詞,Caleb不太理解。 “就是難殺的意思啦?!?/br> 女孩揉著她自己亂蓬蓬的后腦勺,很有故事地笑了笑。 他好容易淡化的心理陰影猝不及防揭開一角,打了個冷顫。 Caleb Robertson二十一歲的第一天,宿醉,頭痛,被室友的女朋友在電話里問責(zé),到了晚上,又開始做怪夢。 像墜入了在某個節(jié)點發(fā)生變動的平行宇宙,他在夢里重新過了一遍二十一歲的第一天。 一樣的宿醉,一樣的頭痛,不一樣的是室友——完全聯(lián)系不上了,室友那個保護欲高到有點嚇人的女朋友也沒打來任何電話。兩人就這么失去音信,他總覺得不好的事會發(fā)生,求助了在警局的jiejie,生怕自己酒后闖下什么大禍。 jiejie擱置了本來打算當(dāng)天遞出的調(diào)動申請,暫緩搬家進度,說會替他問問看。 轉(zhuǎn)天醒來,他以為自己只是論文寫迷糊了,畢竟現(xiàn)實中jiejie根本沒提過要搬家。 下一場夢的開頭,連上了前一場的結(jié)尾。 Heather死在自家浴室,而他那位小綿羊一樣的室友正在接受調(diào)查。 法醫(yī)鑒定的死亡時間與室友抵達女友家的時間重迭,現(xiàn)場沒有爭執(zhí)痕跡,只有一盒染血的剃須刀片。但警察趕到時,室友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泡在滿是血水的浴缸里抱著尸體不撒手,不論別人問什么都不回答,徒增調(diào)查難度。 這些細節(jié)是之后在警局被告知的——作為事發(fā)當(dāng)晚最后見到室友的人,他和一起慶生的幾個朋友都接受了問話。 他還在警局見到了Heather的繼父,一位悲痛到失態(tài)的父親。 隔著一條走廊,憤怒的哭喊聲震得他忍不住側(cè)目,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句“It's always the boyfriend”。周遭無人,jiejie嘆了口氣,“如果光憑這句話就能給人定罪,他自己早就被判刑了?!?/br> 他沒能立刻聽清,等反應(yīng)過來再追問,jiejie卻不回答。 盡管最關(guān)鍵的兇器——剃須刀片上只有Heather自己的指紋,不相信女兒會自殺的繼父依然堅稱一定是男朋友動的手,請求警方務(wù)必還他真相,調(diào)查與問話便延續(xù)了一小段時間。 在繼父反復(fù)要求的深入調(diào)查中,警方重新搜索Heather的家,這一次,找到了她當(dāng)晚買刀片的購物小票。 事件以此告終,結(jié)論是死者抑郁癥復(fù)發(fā),由于思念母親過度悲痛,選擇結(jié)束生命。 聽到結(jié)論時,那位父親仿佛一下子被抽去力氣,搖晃著要倒下。他站得近,上前扶了一把,聽到對方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是我……是我!都怪我,我不該又和她說起她mama……可她那天甚至都沒有哭,還在安慰我,怎么會——” 是啊,怎么會呢? 自案發(fā)后再也沒有對外界產(chǎn)生過反應(yīng)的室友,雖然被警方證實無罪,卻被唯一的親人留在了精神科醫(yī)院的病房里。 沒有人能理解原因,沒有人能接受現(xiàn)實。那個他只見過幾面的女孩,就這么毫無預(yù)兆地離開,把她男朋友的靈魂也一起帶走了。 在室友的病房外,他第一次見到Heather的哥哥,當(dāng)下以為是死者復(fù)生。 飛來處理meimei后事的青年疲憊地朝他點頭致意,快步走進病房。透過玻璃,他看到室友僵直的眼球久違地開始轉(zhuǎn)動。 ……真的很像。 所以當(dāng)他得知室友恢復(fù)神智,被Heather的哥哥接出病院時,他并不意外:如果真有一個人能把室友從行尸走rou的狀態(tài)中喚醒,那個人就在眼前。 他只是沒想到對方善良至此,愿意放下自己的生活,留在陌生的國家?guī)椭鷮嶋H上素不相識的人康復(fù)。 作為朋友,他相信室友無辜。但作為死者親屬,對方有一切理由怨恨當(dāng)時唯一的在場者,就像那位被他攔住才沒有闖進病房揍室友一頓的、憤怒的父親一樣。 他偶爾會被善良的兄長聯(lián)系,被邀請去和室友見面,據(jù)說有助于恢復(fù)。室友的狀態(tài)一次比一次好,最后一次時,甚至能在和他聊天時,露出不太明顯的笑容。 連貫的夢每晚如約降臨。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經(jīng)常忘記時間,幾乎到了混淆夢與現(xiàn)實的境地。 直到在夢中最后一次與室友見面的轉(zhuǎn)天,這一連串他想都不敢想的荒唐事迎來結(jié)局—— 室友死在Heather去世的那棟房子里。 Heather的哥哥報警自首后,在案發(fā)現(xiàn)場飲彈自盡。 Caleb Robertson從渾渾噩噩的下午覺里醒來。 他一個電話叫醒了習(xí)慣早睡的房東,又一個電話撥給剛剛獲得的號碼,心臟狂跳,渾身冷汗。 “先別問為什么,現(xiàn)在能見一面嗎?對,現(xiàn)在,只有你和我……你有哥哥嗎?你先別管我為什么問——就當(dāng)是救人一命,我有話要說,求你了!” Caleb恍恍惚惚,被喊了幾聲才回神。Heather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幾個來回,這一幕頗有既視感。 “……他們兩個呢?” “剛搬了最后一箱去車上。你沒事吧?”她用胳膊肘頂住差點打到他臉上的門,“看你黑眼圈好像淡了點。之前你說的,奇怪的夢,現(xiàn)在也還有嗎?” 他楞了楞,“沒……沒有了?!?/br> “那就好?!?/br> 她手里提著個褪色的毛絨玩具,依稀能看出兔子的形狀。她朝他揮了揮兔子玩偶,露出右手掌上的新鮮疤痕,一只腳跨出門外,一只腳懸停在半空:“還有,謝謝你那天給的電話……在微妙的地方用上了,不過不算什么壞事?!?/br> 語焉不詳,沒等他的追問,也大約不會給他什么回答,她另一只腳落了下去,向著站在車邊的兩人一路小跑。 今天還是醒得太早了,他的眼睛承受不住外面的陽光,往回退了兩步跟他們道別。手機在口袋里振動,彈出一條轉(zhuǎn)賬提醒,是天使一樣的室友把這段時間要分攤的房租打了過來。 Caleb嘿嘿笑著,迅速敲了條短信跟他客氣:不用了吧,你又沒有回來住,而且當(dāng)時算是和Heather說好了,這個月的房租我全包…… 他發(fā)送出去,滿心歡喜地朝那邊揮手。室友也抬起手揮了兩下,兩條回復(fù)同時抵達—— :啊,是這樣嗎? :你可以現(xiàn)在轉(zhuǎn)回給我:) Caleb一下子哭喪了臉,扭頭關(guān)門。 他的手握在門把上,一個不受控制的想法闖入大腦:室友剛才回他短信的時候,拿出手機了嗎? 模糊的念頭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他想,也許是自己沒看清吧。 …… 大大小小的箱子堆在客廳,收拾它們也許是鐘意的事,最后八成會變成陶決的事,總之不會有我的事。 大清早搬家搬得一身汗,回來之后舒舒服服洗完了澡,我現(xiàn)在只想睡覺。 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止。亂成一團的客廳不能,近在眼前的期末周不能,我哥和我男朋友到現(xiàn)在還沒換回來這件事也不能。 尤其是陶決跟我交代了老家那本奇奇怪怪的家譜之后—— 封建迷信這種東西,我只信左眼跳財右眼跳痙攣。死局,什么死局?我還有一口氣在,這個世界就沒有死局。 所以我睡。 窸窸窣窣,被子里長出一個頂著我哥身體的鐘意,洗得香香的過來陪睡。我四肢并用地抱緊他,他捋著我后背輕哄我,呼吸逐漸放緩成相同的頻率。 窸窸窣窣,被子里又擠進一個頂著我男朋友身體的陶決,也洗得香香的過來陪睡??上П蛔永餃囟纫堰_上限,我把他往邊上搡了搡,他吸一口氣,我閉著眼都聽出這是要破防,趕緊又把他拉回來。 天殺的我剛洗的澡……算了,湊合睡吧。 我太久不做夢,忘了入睡姿勢一湊合,就很容易湊合進噩夢。 冗長的,陰郁的,預(yù)料之中的,預(yù)料之外的。 素不相識的兩個人,共同生活在已經(jīng)沒有我的屋檐下,像兩條互相攙扶的游魂。 起初只有年長的會開口說話,喋喋不休地說我小時候的破事,時隔太久,我本人都無法驗證其真實性,總覺得他抄了別人的相聲段子。后來年輕的也張開了嘴,從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到逐漸能說連貫的句子,把我的初中和高中講的像什么青春電影。 我掛在天花板上,捧著臉聽他們一天天地聊,感覺噩夢好像沒那么噩了。 我就知道,能一起做飯、一起吃飯的人,不會相處得太差的。 直到有一天,年長的洗完了碗,問:是你嗎? 年輕的把碗接過來,放在瀝水架上,說:是我。 我從橫梁上“啪嘰”一聲掉到地上,擠進他們倆之間,一會兒辯解“哎呀這是個梗啦,初遇篇和初中篇都講過的知識點(狂敲黑板),意思是說他是我的partner in crime,我犯什么罪都有他一份”,一會兒大罵“你個智障怎么不去看兩本推理小說長長腦子就跑來這里做大偵探,一般來說死得最早的才是兇手”。 子彈穿過我的手,子彈又穿過我的手。 我才想起,這里已經(jīng)沒有我了。 只有一棟房子,兩場謀殺,三具尸體。 我料事如神,果真滿身大汗醒來,澡白洗了。 兩側(cè)空無一人。 稍許,一邊一個,從床下探出不知道是睡懵了還是摔懵了的腦袋。 和我長得很像的人說:“哎我說你把你柔弱不能自理的年邁親哥踹下床就不會有一點良心作痛的——誒?” 和我長得不像的人說:“身體好輕松,頭也不痛,脖子也——誒?”